今天飯桌上主動和父母聊起了婚戀的話題,談到擇偶方面關於家庭、異地、讀博等疑慮,短暫的沉默後,我爸說等你工作了再說這些,你有了自己獨立的經濟能力你才有資本說這些,然後倉促地轉移了話題。那種鼓起勇氣的期冀被巨大的失落感擊中,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家人很愛我,但是我的家庭都不具備交流愛和表達愛的能力。
我知道我爸媽很愛很愛我,初中開始爸爸早接晚送,媽媽準時做好早餐宵夜,因為我老是寫著作業就睡著,他們輪流在我臥室邊打瞌睡邊守著我做作業。高中爸爸調到總社,和我學校很近,每天中午打好飯菜送到學校門口,只因為我覺得他們單位的菜很好吃。在我無數次回想起我下課奔向校門口的場景時,我都確信,我生命裡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這樣愛我了,再也不會了。
他們關心我的健康、學習和生活,卻從來沒有問過我和朋友相處的怎麼樣、最近有沒有什麼煩惱,以至於我在與人相處中幾乎是一片空白,對自我的認知和接納也是跌跌撞撞、鼻青臉腫。小學的時候只要和父母在外面,我幾乎不太說話。或許當時他們稍微開解我幾句,我就不會因為小時候從鄉下搬到城裡的口音問題而自卑糾結那麼多年,那種不敢開口的卑怯纏繞在我性格裡,讓我至今很難擺脫這種城鄉身份認知的敏感。對於成年人來說輕描淡寫的東西,足以壓垮小孩子狹隘的認知世界。我無數次想回到那個時候,告訴自己,沒關係的,文化沒有高低優劣之分,語言也是一種文化。但是,我已經長大了。
初潮的那一天,我糾結了一整天,才忐忑不安又故作隨意地告訴我媽「媽,我來月經了」,我媽平淡地反應了一聲「哦」之後,鋪天蓋地的委屈感淹沒了我,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麼樣的回應,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所有的彆扭、害羞、憧憬、害怕都是得不到回應的,即使後來我媽幫我準備好了衛生巾。
後來看電影《晚安,母親》,我終於明白我只是心靈上孤獨了。電影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平常的晚上,傑西對媽媽說她想要自殺了,媽媽驚詫之餘極力勸導,才意識到女兒不是在開玩笑,這些年的經歷壓垮了她,她真的很痛苦,自殺這個念頭已經升起無數次了。最終傑西衝進臥室,關門前說了一句「晚安,媽媽」,媽媽撲到門口哭道「我一直跟你生活在一起,怎麼想得到你這麼孤獨。」然後槍聲響起了。電影很壓抑,它告訴我們,即使是最親密的人心靈也會是隔絕的。
上大學後,我能感覺到爸爸在努力學習表達愛的方式,每逢節假生日,抑或是我考過六級、駕照,他都會給我發微信紅包。當我們打電話時,他會讓我照顧好自己,好好學習,做好職業規劃,最好考個公務員或教師。我爸爸真的很愛我,他很辛苦了,但他並不愛聽我對自己專業的熱愛,也不在意我有沒有交往的對象,更不喜歡我漫談理想。他教會我踏實努力,卻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怎麼去處理人生中那些理性之外的東西,我們之間連道個謝都有些尷尬。我知道,爸媽說的是對的,人要現實一點,他們實在太辛苦了,不要強求太多,但失落總是難免。
現在他們老了,於是我告訴自己要努力打理好自己的情緒,主動在精神上關心他們,傾聽他們。但是,當我媽喋喋不休地和我說著家長裡短街坊瑣事,和我大倒我哥哥還不結婚的苦水時候,我突然又厭倦了,不得不承認,人有時候就是自私的,這個時候我就會拎出那套說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你不能代替他過呀。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沒有什麼不一樣。每個人的人生經歷和思想觀念都是截然不同的,你怎麼能去完全地理解一個人呢,或者說我們都不願真正去了解一個人究竟在想什麼,不願意再次體驗他所經歷的痛苦和憂愁。這個時候,我又厭惡了自己的矯情和虛偽,我能做的好像就是努力控制自己容易漫漶的悲觀情緒,不要讓它打擾到別人。
少年 作者鹿尋光/豆瓣 下同
最近在看袁哲生《寂寞的遊戲》,他對孤獨的洞察力是驚駭中帶著毀滅的,殘忍到令人窒息。小說中不斷在重複一個令我難以自拔的場景:我小時候喜歡和朋友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躲在樹上,我朋友走了過來,「他直愣愣地望著我,應該說是看穿了我,兩眼盯著我的背後,一動也不動,令人不寒而慄。我從來沒有看過那樣一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和那麼空洞的一雙眼球,對我視而不見。」「我還記得自己一直蹲在樹上,痴痴地看著那雙橘色的塑膠拖鞋慢慢離去,發出乾燥的沙沙聲。接著,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縮在樹上,我看見自己用一種很陌生的姿勢躲在一個陰暗寂寞的角落裡,我哭了。」
正如張大春所說,看似幼稚的遊戲,竟然帶來沉重的發現:經由同伴的「看不見」,「我」所體會到的,卻是「自我的不在」。袁哲生自殺的原因,或許在小說中就一直隱伏著——他不被看見的自我,似乎也和他想要、卻無法看見的對象一同化為生之灰燼了。因為孤獨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而人類的本質就是孤獨。
在《密封罐子》中更是將這種愛人之間精神的獨孤推向極致。我和我的妻隱居在山林中,每天澆花種草,教書度日。元宵節妻提議寫下最想對對方說的話,密封到罐子中十年後取出,妻亡故後,我取出罐子,發現只有我那張空白的紙,因為妻在偷偷取出卻發現我沒有寫一個字後,取走了自己的紙條,於是我笑了。
我一直在想,笑什麼呢,笑我和妻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卻連一句話也交不出;笑沒有了妻,我依舊活得好好的,就像沒有了我,母親同樣能夠活得好好的,這就是生活的真相;笑妻的死亡結束了她終身漫長的失落,因為洞察真相是如此令人痛苦。
就像我從來沒有認真問過妻,她是否真的不想要孩子,即使很多時刻我隱秘地意識到了妻對孩子的渴望。「在回家的路上,妻仍舊焦急地提著火光微弱的燈籠,想要尋找那一群鄰家的小孩。當時,他走在妻的背後,看見她拖在身後的黑影在山路上孤單地顫抖著……現在回想起來,早在那個提燈的夜晚,妻便已經離他而去了。」我很清楚,我也在對妻的孤獨視而不見。
總之,閱讀袁哲生的作品是一件很難過很難過的事情,但還是要讀,因為我們經歷著太多視而不見,更應該努力地去看見,人正是在對孤獨的共通感受中得以相逢。當你意識到,別人也在經歷著你的孤獨,你就會不那麼孤獨,也會努力讓周圍的人不那麼孤獨,這大概就是文學的魅力,「即使是孤獨和絕望,也是有其存在的意義和出口。"
正如鄧曉芒所提及:人與人,人與自己,現在與過去、與未來都不相通,然而在可能性中,一切都是通透的。可能性一旦變成現實,就具有不可逆性並產生悖論。所以人與人是不可通約的,因為他們走進了不同的門,但可以在極深處相逢,相逢之後仍然不可通約,但卻可以理解和言說,因為如果我進了你那個門,我也就會是你。
正是因為這些抖落在生活縫隙裡的共通感受,我們在這裡相逢,這本身就是一種慰藉了,我們並不孤獨。所以在這裡安放好這些失落,接下來一起在生活上更加全力以赴吧!
(這篇日記本來是深夜情緒漫延的隨意之作,夾雜著一些最近的閱讀感受,意外得到很多朋友的共鳴,也從中收穫了安慰與感動,所以刪掉了原本悲觀壓抑的結尾,這篇日記終於在大家的回應中獲得了屬於它的光明的尾巴)
作者:豆瓣,愛花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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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附言:
為人子女,你們應該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與短處,爸爸媽媽也是第一次做別人的爸爸媽媽,沒有經驗可以學習。你可以大膽把這些心裡話告訴父母呀!你不說,別人怎麼知道呢?沒有人能猜出來你心裡想什麼、缺什麼、需要什麼……而只有你說出來你想什麼、缺什麼、需要什麼……事情才可能被父母知道,才可能得到正視和解決……誤會與痛苦往往產生於缺乏溝通——是真實的徹底的溝通……你的問題,文中轉述別人的問題,根源都是源於此吧!
為人父母,我們也需要反省。孩子也是第一次做別人的孩子,也沒有經驗可以學習。但是,我們畢竟比孩子「活久見」,我們不但要做孩子的父母,做孩子的表率,也要努力做孩子的朋友——不是停留在表面上、名義上的那種,而是可以做到鼓勵孩子表露心聲,耐心傾聽訴說,樂意以平等/同理心態幫孩子分析與交流的真朋友。同時,我們要把這句話牢牢記在心裡:「孩子需要愛,但更需要平等的交流與溝通。我們不能以壓倒性的心態讓孩子按照我們的意願和要求去做人做事,而是在充分溝通之後能遵從孩子的選擇。當然了,明顯違背道德法律的事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