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滕叢叢看來,這部涉及女性原生家庭、職場困境、健康危機、婚戀現狀等問題的作品,有30%是自己個人經歷的投射。但她認為這些議題是能夠引起普遍共鳴的。「一個朋友在上影節看完後,回到酒店一頓慟哭。說我偷走了她的生活,她才是盛男。」
作者 | 查沁君 編輯 | 申學舟「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這句話最早出自《紅樓夢》薛寶釵之口,當所有人都認為柳絮輕飄卑微的時候,她卻說,這是「憑風借力」的優勢。
這多少解決了導演滕叢叢此前關於人生的一些迷思:三十歲前,每個人都壯志滿滿;三十歲後,卻慢慢發現自己的渺小,發現很多事情是徒勞的。「每個人到了三十歲都有一個轉折,但人這一輩子就這樣嗎?是不是還能有點別的可能性?」
她決定寫一個從女性視角出發的劇本,這也是電影《送我上青雲》最初的由來。在這個故事中,女記者盛男意外患上卵巢癌,為了籌集手術費,她不得不接受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也因此踏上一段尋求愛欲、亦是尋找自我的旅程。在「喪」的底色下,加入不少輕鬆幽默元素。
在滕叢叢看來,這部涉及女性原生家庭、職場困境、健康危機、婚戀現狀等問題的作品,有30%是自己個人經歷的投射。但她認為這些議題是能夠引起普遍共鳴的。「一個朋友在上影節看完後,回到酒店一頓慟哭。說我偷走了她的生活,她才是盛男。」
《送我上青雲》海報見到滕叢叢是在一個月前的西寧。那時《送我上青雲》受邀參加第十三屆FIRST青年電影展「特別放送」單元。五年前,該片的劇本還曾入選2014年FIRST的創投單元。
《送我上青雲》是滕叢叢的處女作長片。從2014年開始著手創作,一直到2017年3月定稿,期間劇本修改了數版。四個月後,滕叢叢的一位好友把劇本遞給了他的老闆頓河,後者看後十分喜歡,也因此成為電影的製片人。此後,頓河又將劇本交到姚晨手上。
「大姚本身是一個很有文學修養的人,她看劇本很準,也很會挑角色。」滕叢叢對《三聲》回憶說,與姚晨見面後合作順利確定下來,姚晨決定參演並擔任監製,她背後的壞兔子影業也成為該片的第一出品方,「當大姚進來後,很多投資方開始跟進,一切就很快地運轉起來。」
之所以相中並參與到該項目中,姚晨在日前的首映禮中公開表示:「「在現實生活中我看到有非常多優秀的女性,她們有自己獨立的思考能力和人格,她們在做的事情也都非常出色。可不管在大銀幕還是小螢屏上,對這類女性的刻畫是非常少的,有也是皮毛而已,沒有真正深入到她們靈魂中去。」《送我上青雲》是難得的從女性視角出發的電影,「探討了生老病死、女性的生存與性,最後的落腳點是愛。」
某種程度上,《送我上青雲》是滕叢叢與世界、與自己和解的過程,生活有幸也不幸,每種經歷都是一陣「好風」:「我們依然微不足道、輕如柳絮,但我們獨一無二。」
以下是《三聲》(微信公眾號ID:tosansheng)與滕叢叢的部分對話整理:
01 |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三聲:《送我上青雲》的故事創作契機是什麼?
滕叢叢:每個人到了30歲都有一個轉折,之前可能壯志滿滿,想做點什麼事情。但當你步入社會後,會慢慢發現自己的渺小,會發現做很多事情都是徒勞,或者思考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再加上家庭和身體原因,開始突然間有種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感覺,開始有一些自己的反思,於是寫了這個本子。
三聲:所以它很大程度上有個人經歷的投射?
滕叢叢:我覺得個人投射佔30%,因為其實你的生活沒有電影那麼精彩。我們的生活都很蒼白無力,尤其都市女性的感情生活都是一片蒼白,沒什麼浪漫可言。所以一方面是個人經歷,還有道聽途說和廣泛閱讀。
《送我上青雲》劇照三聲:為了讓故事更精彩,做了哪些戲劇化的處理?
滕叢叢:除了盛男的人設,其它都是創作的。因為我不是記者,為了了解這個職業,我做了很多採訪。觀察他們的生活狀態、平時說話談吐,我覺得每種職業都有不同的說話方式和個人氣質,起碼不能讓從業人員覺得扯淡,那就出戲了。筆頭工作花了較長時間,大約花了五個月去做素材搜集。
過程中,我搜集到一個非常好的橋段,有一個記者提到報社搬家,她把自己的頭條攢起來、厚厚一摞,本來不捨得賣,但實在太沉了,還是賣了,最後只賣了五塊錢。她說,我從業十年的頭條加起來十來斤,五塊錢就賣出去了,心裡頭有種荒涼。
三聲:你對於人物角色的設置有哪些考量?
滕叢叢:有觀眾看過片子後,會覺得男性角色不完美,其實每個角色都有不完美的地方,包括盛男和她媽媽。即使是很有智慧的李老,也並非完人,他有自己的小心思、捨不得和放不下。
豐富和複雜的人物形象是一個片子最重要的地方,我比較喜歡立體的人物帶來的不同感受,這也是創作中非常愉快的事情,你的故事就像發生在另外一個世界,在重新建立一組人物和世界觀的時候,讓他們在裡面自主的說話和發展一段關係,這是最大的愉悅感和成就感。
三聲:李平跟他父親兩種人物形象的對比是為了營造一種趣味性嗎?
滕叢叢:趣味性倒不是我在創作時首先考慮的。我當時的想法是,因為見過很多聰明父親和傻兒子,也有很多傻父親和聰明兒子。我也見過很多種關係,並不是所有父親都無私地愛著他的兒子,也有互相仇恨、彼此勢不兩立的那種。故事最棒的應該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最初的設想裡,李平這個人物也不像看上去的這麼傻,他女婿把照片貼在門口讓他鞠躬,他明知道卻還願意這樣做,就是覺得這個時候應該給女婿一點尊重,讓他繼續好好地活下去,不然天天懟他,能活多久。每個人都有他的背面,不是你看到的表面,只是篇幅有限,像這樣的配角也沒有太多的筆墨展開來說他的故事。
三聲:女婿劉光明的角色在後面發生反轉,你希望借這個角色表達什麼?
滕叢叢:人生遇到真愛的機率太小了,我也不想拍一個瑪麗蘇劇告訴你,會有男人來拯救你,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劉光明這個形象,我個人很喜歡他,尤其是他以文藝青年的身份來到鄉村,身上就有一種很獨特的不得志的氣質。這會讓盛男覺得同命相連,因為她在城市也是不得志的,那種共鳴感會產生一種心心相惜,這是兩個人感情的萌芽。
盛男(飾:姚晨)和劉光明(飾:袁弘)但是我對劉光明這個人物沒有那麼了解,因為我的生活背景跟他不一樣,你也不太知道這個人物背後深刻的部分在哪,所以當我看到作家阿乙的短篇小說《北範》後,我從中提取了一個人物,從阿乙老師那獲得版權,然後讓這個人物和盛男談了一場戀愛。包括劉光明背誦圓周率,其實也是阿乙老師小說裡出現過的,但感情線是我重新編纂的。
三聲:棺材是整部電影貫穿始終的一個意象,它的設置是出於什麼考慮?
滕叢叢:因為死亡從一開始就跟隨著盛男,一開始醫生告訴她患了卵巢癌,這樣一個死亡的暗示一直在那裡。李老也是一個即將要面對死亡的人,他們兩個的不同之處是,一個年輕人面臨突如其來的生活的打擊,另一個是「壽終正寢」,這是兩個人面對同一件事情的不同反應。
三聲:下一部還會想要拍女性電影?
滕叢叢:我覺得應該是女性視角的電影。市場上有很多男性視角的作品,女性視角相對匱乏。而且女性的觀影人群其實不比男性少,但是適合她們看的片子也沒有那麼多,包括這兩年市場上的愛情喜劇都不多見。
作為女性導演,做片子肯定會從女性視角出發,你非要說我是女性電影,我也不避諱,但是我想儘可能多做一些新的東西,做一些市場上不是那麼常見的東西,有一些跟別人不一樣的表達和看法。
02 | 「有文藝氣質的商業片」三聲:選擇在貴州拍攝是一開始勘景就選中了這個地方?
滕叢叢:對,勘景也是很窮苦的一段時間,那個時候製片人給了我3萬塊錢,我帶了一個小助理,倆人從北京去濟南,一路南下到蘇杭,都是乘坐公共運輸工具,我們兩個稱之為公交式選景,每天蹭吃蹭住朋友家,或者住民宿,一直到貴州,當時就覺得這個地方很適合,回去又稍微修改一遍劇本,讓它更貼合那個地方。
三聲:拍攝過程中,你覺得最難駕馭的是什麼?
滕叢叢:最難的是我缺乏拍攝經驗。這幾年我一直在寫劇本,腦海中會產生對影像的想像,但到實際拍攝的時候,和我的想像是不一樣的。我也沒有太多的臨場應變能力去處理這些事情。大概有一兩周時間,我處於焦躁狀態,因為沒法實現自己想要的東西,也不知如何讓它更好。
後來我急速地調整狀態,開始去想如何在現有條件下拍一些更好的鏡頭,表達想要表達的。這其實是一個不斷積累經驗的過程,我後來慢慢摸到一點門路了,不管是跟演員的溝通講戲,還是跟攝影美術的交流,都是經驗問題。
三聲:有向外尋求一些幫助嗎?
滕叢叢:在演技上,大姚很多時候只是微調一下,告訴她我想要的是什麼,她會幫你去實現。更難的是視聽層面,很多鏡頭如果要落實下來是需要資金的,再加上我之前的想像過於完美,到最後沒法落實到地面。所以當時我就跟攝影師林老師溝通,我們邊拍邊討論。
盛男母親梁美枝(飾:吳玉芳)、李平父親(飾:楊新鳴)、盛男(飾:姚晨)在原來的設想中有很多流動的鏡頭,但窮文富武,你「流動」起來也是需要錢的,當你沒法實現的時候,只能在靜態表達裡去尋找美感,包括前期的美術,林老師建議我們可以去參考馬提斯的一些繪畫,再到攝影、後期,我們每天都會學習伯格曼的構圖。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在有限條件下做的一些人物調度和運動。
三聲:電影有豐富的喜劇元素,是否基於一定的市場考慮?
滕叢叢:原來完全沒有市場考慮,因為我想做的是一部文藝片,成片出來後,都不知道應該定位它是文藝片還是商業片。
三聲:現在你對它的定位是?
滕叢叢:我覺得它是一個有文藝氣質的商業片。
其實我也還在尋找的過程中,我做很多事情都是從直覺出發,沒有那麼多考量,但是這一部之後,我反過頭來做一個自我總結,好好地想了想,我接下來該幹什麼,是該做文藝片還是商業片。如果做喜劇的話,我要怎麼做,其實是一個自我尋找的過程。
三聲:之前跟刁亦男導演聊,他的觀點是文藝片跟商業片的界限不用分得那麼清晰,文藝片也可以商業化操作,商業片也可以做得文藝。
滕叢叢:他已經想明白了,而且拍過多部電影,已經形成很成熟的個人風格,不管是文藝還是商業,就是刁亦男作品。但是作為一個新人,我們剛開始拍第一部的時候,一定是在尋找,在思考我們到底拍的是什麼。
很多年輕導演的處女作可能還是基於一個比較踏實的想法,小成本但易操作,等到第二部再追求更廣泛的空間。我也從未想過我在第一部就能和大明星、大製片公司以及製片團隊合作。我原來也想,如果你給我三四百萬我也可以拍,裡面可能會有一些幽默的喜劇元素,但它還是一個基於小成本製作的文藝片。
三聲:你覺得自己是一個市場意識強的導演嗎?
滕叢叢:之前不覺得,現在覺得好像是吧。有些青年導演的作者意識很強,而且只在乎自我表達,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你喜歡就喜歡,不喜歡拉倒,我覺得他們很酷。
但我做不到這點,成不了那種特別個性的藝術片導演。我還蠻在意別人的看法,我很想知道觀眾對我的電影的觀感,他們有沒有被感動,有沒有被愉悅到,還是挺想跟觀眾去交流和溝通,並且希望觀眾從我講的故事中可以感同身受。
毛毳(飾:李九霄)三聲:什麼樣的故事會讓你有強烈的表達欲?
滕叢叢:能夠表現人性複雜化的故事,在當下時代中,能有不同光芒的展現,你要老生常談,那就沒意思了,羅密歐的朱麗葉的故事是感人,講了1000年,你還要講嗎?沒意思了。所以你要講些當下新的東西,新的苦惱和新的感悟,是過去時代沒有的。
三聲:有沒有擔心在日後的創作當中,資方的意見會影響到你的一些個人表達?
滕叢叢:我不擔心。如果一個導演越來越成熟,資方會給更多的尊重,反而在你不成熟的時候,對方可能會因為不放心和不安全感,形成更多的制約。年輕導演也不知道如何去跟資方相處。還有就是資方,你的作品越來越成熟,有一些好的成績之後,資方也會對你越來越信任,達成一種共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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