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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閒人莊生,我為藝術品寫作。木葉天目盞,是宋代天目山僧拾天然樹葉,覆於釉下焙燒而成,以此得名。古人的禪意構想使樹葉永生,茶盞也擁有了生命靈性。為此我寫了兩篇《傳奇》:
拍攝一下我的這隻黑釉盞:
《傳奇1》
據說,每一份今世的緣,都烙著前生印記。一隻西天目的茶盞,如今摩挲在我手底。這一種堅硬冰冷,你經過誰的手澤?安睡在釉間的木葉,你藏著怎樣的秘密。
「 來,讓我告訴你 」。於這寂靜的深夜,是誰在朝我低語?我看到葉的脈絡,漸顯出幾分搖移。她屈伸僵直的肢體,如轉側在郎之左臂。「來傾給我一注熱流,把我的夢境釋放。再閉上你的雙眼,聽一片葉的傳奇。」
一座蒼翠的峰,一個修行的僧。落落深澗之下,杳杳寒山道中。霜葉是秋的斑斕,漫捲起一天赤紅,飛揚在宋時天空。有時他依著松,有時他誦著經。有時候起身看雲海,雲海間煒煒晨日,照見他清雋面容。
忽然我飛向你袍襟,如星光尋夜的寄託。我告別生養的枝頭,做一闕給風的歌。我扳轉著你的肩頭,落朝向你的手指,我看到你眼中訝異,和掩不住欣喜更多。你把我擎起在風裡,盯著我漸漸入魔,忽然又護我在胸口,任神佛也未可奪。我隨著你勃勃心跳,生命在無聲吶喊:「我把我一切都棄了,為可以這樣地活!」
可你用泥把我封裹,加一層黑釉的鎖。去做烘爐裡的囚,還燃起欲望的火。蜷縮著復張如弓,烈焰終吞噬了我。如失去飽滿的花,把所有汁液燒灼,如洇出軀殼的血,凝結成無言一朵。這就是你的擁抱?用世間最難熬焙燒。虔誠時你近於神,魅惑卻更近於妖。我掙扎在靈臺方寸,轉肘卻無可遁逃。愛是柔軟的網,能縛住噴飛的翮,愛是堅硬的砧,能磨平萬古的刀。終於都歸於冷卻,我耳邊從此無聲。你給我無限痛苦,也給我生命永恆。我站在釉裡眺望,如站在風景的窗口,回看我所來的世界,模糊在一千年夢中。
再不見林花開落,我看不見雪在飛。我輾轉著每一世,為與你緊緊相隨。不再是風中的木葉,我是西天目的茶盞,不衰是我的容顏,等待你每一世來歸。那麼,忘掉所有苦厄,如蠟炬燃成了灰。你不再是宋朝的釋子,忘掉吧所有清規。用你的雙手來握持,搖動我不竭的淚,且舉我去你的雙唇,我奉你圓滿一杯。
《傳奇2》
莊生,澤山人,國初避亂扶桑,足利將軍教幕。賓主相得。有日侍坐,略論茶道。出大奧藏瓷一宗,或如雲破天青,或如春冰踏裂,哥汝屬也。中有黑釉盞,狀類敞笠,盞中嵌木葉,觀之生態栩栩,捫與盞底平。謂先祖得於戰伐,無人識出處。
莊生曰此宋吉洲窯木葉盞,採天然樹葉入坯燒制,盞成即世中無雙。於今數百載下,誠足珍者。遣唐僧修學禪宗西天目山,此件或歸來所攜,飄洋至於東瀛。將軍曰聞教,請試茗。滿注清熱,以掌心團握,水底木葉愈清,如女子之睛,婉轉溫柔,相望如隔一水,脈脈而已。心獨愛之,沉吟不去手,將軍以識者見贈。
延坐,燈下優雅形容,顧盼流輝。與論詩文,應對無儔。舉客中茶以奉,略啜即置,似有厭色。詢之,答以味薄。出袖中茶自煎。小爐微火,凡三沸,傾身用杯,一動膚香盈袖,中人鼻息。
莊生乃論當年壯遊,有及江南風物,毗陵叢林。女支頤思遐,如念故園。枚舉朝野軼聞,竟不知元明事。自謂終是弄瓦,雖書讀無數,不如莊生少年彈鋏,廣閱山川。語既久,兩相愜。扣其名,王姓,小字靜女。忽言請觀架中書,取轉已失所在。悵悵。
次夜復來。喜出所望。攜小錦囊,几上分置餅茶數種。一一過手,名目繁珍。撮取,炙且碾之,塵飛瑟瑟。一傾入杯,其聚如錐,沸水衝點,零亂而起,如美鬟舒袖,蕩搖盞壁,乳香自生,不勞銀匙。手法高妙。遞莊生味之若何,芬芳鼻端,不忍遽飲,女側首注視良久,其態甚在意。乃贊以甘醇,女展顏生靨。於是細斟並坐,聯句抒文,漫談世間事,無可不可。目光交投,偶然無話,眼波盈盈,乃舉空杯回遞,觸指修細,且涼如冰,覆掌握之,女亦微笑而已。於是往攬,隨手來靠人肩,也不甚拒。撫腰覺微顫慄,如水空且柔。皆發乎情,復止於禮,端坐如初,而心相傾。夜深請辭,卻囑莊生閉目,忐忑交睫,睜視不復見。但覺手際香,記得眼波橫。
世中人恆河沙數,性情各各不同,自有莊生一種。往來交好,卻漸成痴。見則凝神屏氣,都系靜女。目不轉睛,隨她在東在西,心無旁騖。女詢以日間課書宴遊諸事,好多關切,而恍惚少應。女淺笑曰「奈何人生總不若初見,當日黠智全無,惟餘皮囊呆呆傻傻,孩子一般。」可若一日不來,就憑窗枯坐,張望數回,氣籲且嘆,心神無歸處。夜深女每欲去,也只牽衣不允,央以「尚早,少待」。靜女蹙眉曰「人生,白駒過隙,忽然而已。與君遭逢,兩天涯人客中良誼也。只能款心相待,共語濃淡人生,舍此復能何如。心事貴出自然,莊生如今耽耽於情,詩書都棄,似別無他話。不免流於刻意,叫人無法。須知萬事如水,如欲強留,其逝更速。何妨放下執著,相看歲月如荷間露,流轉盈盈一握中。」莊生答只要時時見著,不肯便是疏離,竟不如未曾識。女默然無語,移時瞥然滅燭,燃照無蹤。諒次夜必來,危坐以待,閒棋慢敲,燈花剪盡,杳然無音。夜夜仍之,望天邊皓月,終於心房痛徹。情如消渴之疾,頗難自已,淚是肩頭月色,拂去還來。合目輒見,伏枕猶呼,夢願不醒。靜女,以為情悅如此,只消與你坐守就無不好,如今知思悔而無可悔,憶難遣亦終不肯遣。怪道向時不肯說,只如今說向誰,唯思念託一筆一紙,守候付一生一世,堅坐春秋,於邂逅處。冀望你有日能見著,好知雖語有衝撞,而心不曾負。
忽逢歲尾,雪來太遽。病有斫身勝加鋸斧者,所謂相思。漸覺不起,將軍遣視,此病難啟於口,難措於醫也。夜來風號,病臥如僵。燭搖迷離。烈雪擊窗,零亂案幾。恍惚見女移門入,榻前俯來,初以為幻,以手覆額看視,心下釋然而輕。低低語曰「莊生何苦。妾命風中一葉,蓬轉於人指掌。與君知遇於異土,遂結一時之會。然空中樓閣,唯其不久。所以自持者,意恐坍圮有時,傷君更深。情不必然寄於辭,我向不肯言,心底也與你一般。君固堅坐不移,我也從未遠離,行止坐臥,如處一室間。」為烹香茗。傾杯而痊,燕好如初。莊生曰「人生性情多樣,向所謂耽耽於此,不假他視,於人或為刻意,在我卻是因任天性,皆從心中自然。所謂處一室間,想是寬慰?有時風動簾帷,常費驚猜,疑是人來,卻終不見。也曾詢諮內府,皆言無靜女之名在冊,語未啟而氣自餒。」女亦不辯,只負手而笑。
數秋辭歸中華,謀於靜女,將攜同歸。想宮禁森然,欲出無計,且汝力弱不能任遠,為之奈何。女曰「」莊生書生習氣。常言最信是靜女,則明日取道自去,只不忘懷天目盞為信,妾必先候君於天寧寺前,千年楓下。相見有期,兩不相負。」語畢熄燭去。
翌日將軍餞於庭,忱謝。於是取遠而不疲,行走東瀛道中,轉浮槎於海上。見日出扶桑,沒向中國,掛席萬裡,夜拾海月。孤寂中每思靜女,如執手在側,呵氣在耳,心中信念不移。船系明州,直走蘇常,夜至延陵天寧寺下,大木蔭蔽數畝。忽見日出噴薄,其光煒煒,照得岡野輝煌,有大風北來,直吹衣袂,木葉紛揚,絢爛無數。心如有感,取天目盞雙手握持,忽覺懷中一墜,是靜女雙臂環莊生頸,斜抱胸前,嫣然笑曰「弱女子力不能任遠行,故勞君子提攜萬裡。」中心驚喜,負其疾走,舞且高歌。始知向其所言非虛。二人心中精誠,破一葉千年之拘,譜一曲風裡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