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否只是巧言令色?你用26年的生與死給出了答案。
奕含:
冒昧去信。你的小說不長,可我看了整整三天。看一段,哭一段,哭累了睡一段。再看,再哭,再睡。你的書裡確有密碼。而你走了,大陸彼岸有個握著鑰匙的女孩,只能用書信向你表達。
你走後,整個臺灣都在談論你。不止一個臺灣朋友告訴我,從4月28日開始,你走的第二天,他們的社交主頁被你的名字霸屏了——你的名字出現在幾乎所有臺灣人Facebook(簡稱FB或臉書)的動態頁,佔據了臺灣最大的鄉民論壇PTT,吸引了島上所有主流或非主流的報刊電視。這熱潮持續了半個月之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民眾、媒體、政界、黨派、補教界、文學界、法律界……湧入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各種領域。大陸同是一片刷屏之勢,但切身的痛楚感,將犯罪者繩之以法甚至就地正法的憤怒情緒,畢竟比不過你的故鄉。
你素來最討厭標籤,卻正是這些標籤引發了罕見的全島大討論:性侵,精神疾病,自殺,才女作家,「滿級分漂亮寶貝」,補習班「狼師」……
你若在世,為了所有這些風波,你大概又要說抱歉了。為你留下生前最後一段訪談影像的Readmoo編輯「犁客」寫文回憶,說你總在說抱歉:「為了自己對採訪所做的規劃抱歉、為了向我們詳細詢問流程道歉、為了約定的時間太趕或太遲抱歉,為了她根本沒有造成的任何困擾道歉。」
記者張子午寫過關於你的第一篇深度報導《成為一個新人——與精神疾病共存的人生》,他告訴我在今年4月突然收到你FB信息的驚訝。你們第一次見面採訪是在去年10月,總共算起來僅有三面之緣,平時幾無聯繫,但採訪結束六個月後,你竟為了一個半年前的情緒微慍道起歉來。子午當時也嚇了一跳,趕緊說沒關係,他都不記得這事了;可是你,又是怎麼在事隔半年後突然想起來的呢?
我想告訴你,你走之後,臺灣社會發生了什麼。但這次,請不要抱歉了。
4月27日
你離開的第一天
你凌晨3點離世。消息最初引發的是臺灣文學圈的惋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今年2月乍出版,3月底已經第四次重印。4月19日的FB動態上,你寫地鐵上陌生女孩給你遞紙條鼓勵你的故事,寫自己感動又感傷,寫自己又在想自殺,寫17歲最好的朋友與疾病中的無力,寫自己在咖啡廳邊寫小說邊「不出聲地哭」因為你「有練過」。然而開頭結尾都是同一句話,「《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要五刷了。」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臺灣文壇向來有發掘新人的傳統,現代文學界的老師們由這本書知道了你,說你是文學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你開始更多地接受訪談,在讀書沙龍上念自己的書。那時候,你只說故事有現實中的原型,卻從沒說是自己。迷信文字的你,更願意大家稱讚你好,是因為與故事核心無關的修辭,「就好像離你比較遠」。事實也的確如此。駱以軍說你的小說「像轉動音樂盒那樣各部位小齒鍵,又像無數玫瑰從裂縫伸出,綻放的故事」,說你「很像納博可夫和安潔拉·卡特的混生女兒」。我也想給你那樣的評價——對事物的觀察想像細膩而綺麗,深諳文學的陌生化筆法,拋開其他所有與文學無關的鬧劇。
彼時,事件停留在文學的伊甸園裡,在關注精神疾病患者處境的媒體圈裡。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的朋友說,他們最先陸陸續續從現代文學老師的FB推文中看到消息,老師們扼腕嘆息的是文學界新秀的隕落。而這天晚上,張子午開著的電腦屏幕上,FB一直在跳出新信息。他忙著手頭的雜事,等到終於坐在電腦前查看時,一下子懵了。兩三個朋友先後給他發了私信:
「聽說林奕含自殺了,你知道她嗎?」
「我記得你好像寫過她的報導。」
……
張子午說,他多麼希望那是一則假消息。一整個晚上,他眼睛未曾從電腦屏幕上移開,趴在網絡上,像個渴求證明什麼又恐懼極了的大蜘蛛。
消息源越來越多。是真的。
4月28日
你離開的第二天
上午9點54分,遊擊文化出版社在FB上代發了一則聲明:「女兒這些日子以來的痛苦,糾纏著她的夢魘,也讓她不能治癒的主因,不是憂鬱症,而是發生在8-9年前的誘姦。《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女兒在年輕時,被一個補習班名師誘姦後,引發痛苦憂鬱的真實記錄和心理描寫。書中的女主角,思琪、曉奇、怡婷等人,都是女兒一人的親身遭遇,但她為了保護父母和家庭,才隱晦分寫……」
署名是你的父母,林炳煌、賴嘉芳,寫於28日凌晨。
這則聲明是真正的重磅炸彈。很快,消息溢出文學及媒體圈,震動整個臺灣社交網絡。
在你生前關於你的報導不多,網絡上反反覆覆轉載的就是三篇,除了廣為流傳的16分鐘Readmoo訪談講自己的文學觀、張子午從精神疾病角度做的深度報導,剩下一篇只會讓你不屑一顧,那是近似娛樂八卦小報寫的,給你貼上了各種標籤,「臺南怪醫傑克的千金」「臺南女中唯一學測滿級分」「最漂亮的滿級分寶貝」。去年4月,你甚至被這種斷章取義、愛貼標籤的媒體觸怒,刪去了原本貼在部落格(註:blog博客的臺灣叫法)的婚禮視頻。
是的你結婚了,子午說你的丈夫在陪你前來採訪時,比你更加害羞寡言。但口舌笨拙的他也曾努力告訴子午,你教會他許多東西,比如對精神疾病的認識,比如如何去尊重每個不同的人。雖陪同前來,他也並不打擾,安靜地坐在咖啡館另一邊的角落,隔著兩三張桌子。
你反而是面對採訪者更鎮定自若、滔滔不絕的那一個,他感受得到你知無不言的坦誠,甚至是迫切的表達欲。只有一個時刻,你關上了他人或可往裡窺探的窗——那時你的小說還沒有出版,當子午問你,小說是什麼主題時,你說,是關於性暴力的主題。他再問,素材是怎麼來的?
「真人實事改編的。抱歉,我只能談到這邊,不能再講了。」
這是你們採訪的前提:不過問精神疾病產生的原因,不過問家族隱私。
子午告訴我,你和先生的戀愛像所有典型的校園戀情一樣,相識相知相愛,然後走進婚禮的殿堂。婚禮上,你決心袒露自己作為一個精神病患的身份,向來賓描述自己多年來的痛苦和汙名,說「如果今天婚禮我可以成為一個『新人』」,你想要成為「一個對他人痛苦有更多想像力的人、可以實質上幫助精神病去汙名化的人」。
這樣勇敢並充滿思辨的發聲,被放到Youtube上,標題變成了《怪醫千金訂婚致詞驚爆輝煌過去的秘辛》。難怪你要憤怒。
打開電視或媒體網站,幾乎每一家都開始緊急跟進突發熱點,但苦於核心當事人不接受採訪,他們只好用碎片化的消息來源拼湊事件的模樣,再找出一群專家或資深業內人士發表觀點和評論,根據你和父親為數不多的那些標籤化甚至妖魔化的八卦式報導,繼續深挖和演繹,他們說:你的父親是臺南有名的治痘專家,是支持民進黨的深綠營,每次給病人看病前,都要聚集他們聽自己慷慨激昂的政治演說;他常說治痘「預防勝於治療」,而這次,父親把該觀點平移到了性侵這個話題上……
你曾那麼警惕採訪時聊及你的家庭隱私。
4月28日
聲明一小時後
大部分普通民眾不太關心文學,但他們的神經能輕易被色彩濃烈的標籤戳中。你父母的聲明出現約一小時後,非實名制論壇PTT的「問卦」版出現主題為「跟林奕含一起去補習的應該知道吧」的網友發帖。由此,被戲稱為「鄉民」的PTT網友們開始了對「狼師」(註:即色狼教師)的人肉搜索。
子午告訴我,這是臺灣近年來獨特的網民爆料式新聞文化,其反應速度甚至快過新聞記者,以至於鄉民們常在PTT裡調侃的一句話就是,「記者還不趕快來抄啊」。這個從1995年業已存在、由一名臺大學生創辦的論壇,近十幾年來變成了臺灣最大的網絡討論空間,因言論不受管束而在年輕人中流行,也因此演變成一種次文化現象。就連子午這樣不太逛PTT的人,有時也會使用流行自PTT的語彙。
一場自發為你討公道、不讓更多人受害的狼師搜索行動,毫無疑義地在臺灣島的各個角落鋪開了,用你們的話說,實施者是躲在黑鏡背後的「鍵盤柯南」。
你最了解人言之危,尤其在人人面目模糊、說話無須負責的虛擬世界。許多人在為你落淚和憤怒,但也仍有人在重複著和你小說原文幾乎一模一樣的寒心回覆:「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錢」「當補習班老師真爽」「第三者去死」「可憐的是師母」「對手補習班工讀生發的文吧」……
「原來,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像力的。」你曾在小說裡這樣寫。小說裡決心當FBI上網揭發狼師誘姦行徑的女孩曉奇,「每檢閱一個回應就像被殺了一刀」。
或許可以慶幸的是,無論在哪個社交平臺,惡意揣測中傷受害者的言論一旦出現,往往有更多人群起而教訓之。
但你會慶幸嗎?你會支持道德層面的正義嗎?我不得而知,只能告訴你一個你或許早已明白的事實:那些立場完全相反的人,既可能與你一樣發出理性的聲音,也可能與你痛惡的網絡暴民一樣暴戾,「這老土狗要抓出來碎屍萬段」「狼師下地獄去死」……
說點稍稍值得欣慰的吧。在以實名為文化的FB平臺,你的首頁上多了「緬懷追思」四個字,每一條狀態下的點讚都超過了四位數。你的小說以驚人的速度脫銷,有人給出版社留言、在實體書店諮詢,哪裡還能買到,什麼時候出重印本;Readmoo電子書店排行榜上,暢銷排行、試讀排行、閱讀排行榜上,直到5月中旬的今天,依舊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無論世界如何頑固,你的書,畢竟做到了讓人觸摸痛苦,如觸摸真實的火焰。
4月28日下午至5月3日
政治與民意的博弈
4月28日14點19分,記者張榮祥臺南報導:「臺南市政府社會局今天表示,輕生的林姓女作家父母聲明中提到『遭誘姦』字眼,由於經出版社張貼聲明揭露被害人身份,這部分涉違反《性侵害犯罪防治法》,將研議開罰……衛生福利部要求臺南市社會局調查,社會局證實張貼聲明的是出版女作家書籍的出版社……已打電話要求出版社下架;另外,社會局也未曾受理女作家雙親在聲明中所提及的相關內容等通報。」
這段時間,出現在報導裡的你被打上馬賽克,媒體不敢直呼「林奕含」,不敢直提書名,只用「林姓女作家」和劇情梗概代之。新聞發出的10分鐘內,衛生福利部司長張秀鴛接到了8通媒體電話詢問該性侵新聞;網絡上更是炸開了鍋,猜測四起:「為何是衛福部要求臺南市社會局調查?難道狼師與衛福部有何關係?」「過去跑公文速度有這麼快嗎?希望下次這速度用在食品安全上!」
眼看正途被截斷,4月30日周日晚,有學生在「黑特南女」(註:臺灣近年來興起以「黑特××」為格式的網絡社群空間,「黑特南女」即類似臺南女中的校園論壇)的FB粉絲專頁上留言,稱補教班國文老師陳×周六上完高三班課後,表示要請假去大陸。學生以一張手寫字條詢問他是否與新聞事件有所關聯,「很想相信老師,應該不是他?」5月1日凌晨1點的媒體報導稱:「老師沉默幾秒後,把話題帶到『網絡世界的可怕』含糊帶過。」
很快,網友們陸續曝出被指認狼師的藝名、本名、年齡、學歷、家鄉、癖好、名下的公司、妻女姓名和職業、其女的婚訊、你們共同在場的高中補習班合照……所有細節,似乎都印證了他們最初的猜想,甚至與你小說中的細節,也有嚴絲合縫之處。
據網友在「臺灣採購公報網決標公司資料庫」找到的信息,以陳姓教師本名成立的公司自2004年起「承包多項衛福部的標案,金額多達數千萬元」。後來,所有與我聊起此事的臺灣朋友都會說,「聽說那個陳星(本名陳國星),不是還開公司、和政府有勾結嗎?」網友猜測這是衛福部和臺南社會局弔詭封殺的原因。
民意風向明顯,從政人士也紛紛發言,高雄市「議員」蕭永達、民進黨「立委」林俊憲等在媒體上公開表態,實名檢舉陳國星。媒體拍下的畫面裡,聲討形勢劍拔弩張,義憤填膺、激情慷慨的陳述人背後,往往貼著一張大字海報:「陳國星就是你!」
5月3日是你的頭七。這天,你的父母通過LINE群組發表了第二次聲明:「如果大家疼惜不舍奕含,請記得她的遺願:是預防!是不要再有第二個房思琪!而不是究責任何個人!」也是這天,據報導,由於性侵害受害人死亡,且該案涉重大治安事件,衛福部及臺南社會局「強調不會對家屬開罰,若有必要也可在報導中披露被害者姓名」。
前前後後,鬧劇一場。
5月4日
你離開的第八天
這天,臺南地檢署將嫌疑目標鎖定陳國星,成立專案小組追查。依然有人心存疑慮,但聲音已然微弱:「這個社會不容許討論真相,大家只有跟著情緒走,情緒過了什麼也沒有了。」
你當是最清楚事實的人。然而,你已經不能再發聲。許多人為之扼腕,沒有你的作證,通過正當法律渠道為你討回公道的希望有些微茫。取證的困難是這條官司路上最大的障礙,而你初受侵害時的年齡、與加害人的補習班師生關係,竟都會成為伸張正義的坎坷。
島內許多法律界人士在為你出謀劃策。據臺灣媒體報導,目前最多人討論的是「刑法228條」,認為陳國星利用權勢與林奕含發生性關係,但經過對法律條文的仔細檢視後,一名檢察官表示,228條難以定陳國星的罪,因為補習班的師生沒有絕對服從、威脅不可抗拒的關係。
臺灣的補教機構之繁盛,已到了存在一整條街都以補教聞名的地步,比如臺北的南陽街、許昌街,這著實叫我驚訝。臺師大國文系畢業生張以文告訴我,薪酬高到咋舌、善於演說並極富個人魅力,都是他會與名師聯繫起來的特質。你的事件,既讓媒體重新討伐了過往的類似性侵案例,也讓部分高富帥名師被盯上,只好哭笑不得地聲明自身言行的謹慎,「以後只在公共群組回答學生問題,私信一律不回。」
你在小說裡,也曾涉筆男主人公李國華與其同儕的沆瀣一氣,不僅有分享惡習的男教師,甚至有助紂為虐的女班主任,看完叫人絕望並容易產生一種以偏概全的念頭:難道臺灣補教界風氣已墮落至此嗎?
或者,用一種更平衡的方式詰問:補教界,或許是提供了一個更可能讓心存惡念之人能夠行惡事的土壤?
我想起2016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聚焦》(Spotlight),片中的新聞調查團隊從一個看似個例的天主教神父對兒童實施性騷擾的事件,慢慢揭開背後隱藏的整個教會的腐爛系統。臺灣補教界是否亦然?
張以文重複了好幾遍:「你一定要記住,補教機構是公司,不是學校,學校是做教育的,補教機構是要賺錢盈利的。」
正因其以盈利為目的的公司屬性,它不受教育法約束,對教師的法律規範無法應用在他們身上。對學生來說,師生關係並不固定,學生作為購買教育服務的顧客,按理說只要對某個老師不滿意,就可以選擇換班、甚至換機構,因此法理上判定權勢性交的「權勢關係」顯得模糊;對老師來說,也無法有效追責——捅了簍子的話,在這家補習機構待不下去,換個藝名換家機構就完了。
臺灣補教界老師用藝名的傳統,各人自有解釋,有的稱「更好地分開工作與生活的界限」,也有學校教師兼職補習班、必須化名以免被追責。還有種解釋與商業藝人經紀的道理相通:名字好聽,會更容易贏得市場。有特點的補習名師,也常曝光在鏡頭前,被貼以各式標籤,要麼強調外表「高富帥」,要麼強調其執教學科的優勢。「有些名師甚至有經紀人的。」張以文這句話也叫人大吃一驚。
無所恐懼,才肆無忌憚。堅定為你討公道的「立委」林俊憲說,你也曾有意走法律途徑提告那個傷害你的人,但「陳星就唬弄她,講一些弗洛伊德形而上的東西,或講說你這樣告不成」,最終放棄——那麼,想必補教機構的以上這種種,你都想到過吧?
有個真正算得上是好消息的事情。在你頭七的第二天,當臺灣當局順應民意表態後,一直被網友批為「沉睡七天」「荒腔走板」的臺南市長賴清德,也通過FB表態「希望社會不再有下一個房思琪」了。
他說,教育局已建議將不適任教師資訊管理平臺通報對象納入補教業者教師,並讓補教老師採取實名制,建立杜絕狼師相關機制。
這算是你用生命換來的一點微小的進步吧,只是這進步,顯得過於殘忍和血肉模糊。
5月5日到5月9日
還有受害者
深夜,你的父母第三度發聲了,依舊是通過LINE群組、靠網友的力量傳播。這次他們說,你曾告訴他們,還有3位女孩和你一樣,被同一個老師傷害。
PTT鄉民們又開始了大海撈針般的發帖清查。陸陸續續地,就有一些受害者匿名或半匿名控訴狼師的截圖被翻了出來。網友們開始猜,某個匿稱會不會是當年的你?或者,會不會是你小說中其他受害女孩的原型?你不再能發聲和指認,但被你的離去激起正義感的人們,或許比你還希望那3位女孩站出來。
臺灣媒體的社論,指名道姓地呼籲甚至請求陳國星出面表態。5月9日一天之內,事態因民意變得微妙:早上7點,一家報社發表社評《只是卑微地希望陳星出來說句話》;中午12點21分,遊擊文化出版社通過FB致歉,誠懇檢討了最初替你父母發表聲明的不妥之處,稱「當初比較理想的做法,應該是在轉發奕含父母聲明的當下,就同時加注出版社的立場。這樣的註記不是教條式的警語,也並非因為受到政府機關警告、壓抑家屬的聲音,而是希望提醒一個簡單、卻常心急忘記的基本立場:沒有人可以代替奕含說話」。
如果事情發展到這裡結束,一切就會在風平浪靜中過去,出版社下的留言,也會保留著最開始的善意、感激與和氣。
偏偏,當晚7點48分左右,陳國星通過補習班公開貼文聲明,「我是陳國星,不是李國華」,稱「雖和林有過兩個月的交往,但那是在林準備讀大學後,已無師生關係,在被林家父母知悉後要求分手,而自己的太太選擇原諒,關係就此終結」,全盤否定了主流輿論對自己的指控。
當晚7點48分到8點33分之間,各媒體已經開始瘋轉陳國星的聲明,又一次,全臺灣的網絡社交平臺炸開了鍋。臺灣評論家朱學恆次日清晨8點在FB上髮長文,立場鮮明地表達自己對該聲明的不信任:「陳國星的這篇聲明,絕對有高人指點,他請的律師也絕對是收費高昂的大律師,因為他們的策略堪稱近年以來最高招的安排。」並條條解剖聲明中提到的幾點內容,認為它捏造事實,以徹底避開未成年性侵、師生關係下的權勢性交等重點判案的雷區。
幾乎沒有看到表示支持陳國星的言論。「Line Today」轉貼的陳國星聲明下有1440條留言,目之所及都是「人死了你怎樣講都可以」「死無對證」「躲了這麼久,劇本想很久,推敲了很久,軍師溝通了很久,怎樣才不犯法,絞盡腦汁才公開聲明。可惜,沒人相信你的交往說」「請不要汙辱林奕含」……
而遊擊文化出版社中午剛發出的致歉聲明下面,從晚上9點左右,風向也微妙地開始逆轉:「這篇聲明是在幫陳星鋪路?」「所以說陳星到底給了你們什麼壓力?還是什麼好處?風向也轉太快了!」「奇怪了,你不過只是一家幫林奕含出書的出版社,你有什麼資格說林奕含的父母和親友都沒有資格代替當事人說話呢?你哪天不聲明,為什麼就在陳國星發聲明的這一天道歉呢?」
5月12日
告別你
這天上午11點,在臺北市立第二殯儀館,是你的告別式。早有大批媒體和書迷等在殯儀館外,大多身著深色衣裳前來致哀。你的父母、先生與其他親友低調入場,葬禮會場的大門就此緊閉。
你的先生在致辭時,自責笨拙,回憶說你26日曾給閨蜜和自己都發過信息,你讓他「要好好保重,要好好照顧自己」,而他當下愚鈍,竟沒發覺你另藏的深意。
他記得,2013年10月8日是他向你告白的日子,「我可以遇見林奕含,是我做了好幾輩子的好事,才能夠得到的,是你讓我愛上海洋、愛上沙灘,是你帶給我這輩子無窮的快樂,我要謝謝你。」
你最喜歡臺南,他們決定,把你的骨灰帶回家鄉安葬。
先生說,儘管自己未來每天下班不能再看到你,傳的信息再也收不到,「可是我希望未來每一天,我還希望可以在臺南這個地方跟你報平安,問問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你的離去,讓臺灣整整喧騰了兩周。在FB上,我的臺灣朋友怡君告訴我:「很多女生開始覺得該把自己經驗說出來吧。」在轉發有關你的文章時,她寫了長長一段自己曾被性騷擾的經歷,「這件事,除了第一次開口跟我爸媽說,然後就是高中在一堂課上講到性騷擾時我起立告訴全班這件事,痛哭,然後,就是這次了。」
怡君顯然不是唯一一個這麼做的人。在FB,在PTT,甚至在大陸刷屏微信文章的評論中,你會看到,有那麼多與你有類似經歷的人,像彼此找到同伴的水滴,匯聚成海。
5月13日
「有些人還在裝聾作啞」
現實裡的故事,總不會在最溫情的時刻結束。
你的事件在大陸引發熱議後,也有一個化名「阿廖沙」的女孩,在微信朋友圈指控其大學班主任的父親曾對她性侵。又一次,旁觀者陷入判斷真相的困境,事非親歷,是趁熱點炒作,還是真有其事,局外人依舊難以判斷。
若輿論因理性思考和真相而審慎,倒也罷了;可當陌生人語出惡毒時,那些鼓起勇氣說出遭遇的女孩和男孩,不正是你小說裡被言論之刀千萬剮的曉奇?
就在得知你出事的前一天,我身邊的一位朋友遇到性騷擾,情緒崩潰找人傾訴時,幾乎所有男性朋友都在告訴她,「你以後不要坐副駕駛位了」、「大晚上的不要和司機聊天」……我暗自猜想,你曾經也多希望有一個人對你說,「你沒有錯,這不是你的錯。」
你的父母在告別式的第二天,第四度聲明,「有些人還在裝聾作啞。」他們會配合司法、檢察院、律師,拉開這場註定漫長且艱難的法律攻防戰。
所幸你再也不用忍受這一切了。
你遭遇過這樣越聊越崩潰的窘境。高二被老師性侵以後,你說自己再也沒有長大,你的人生永遠停在了那個夢魘般的16、17歲。精神疾病從此如影隨形,你算著日子,每個周一周二周三周四都只為了周五存在——每周五上臺北看精神科醫師是你唯一「可以活過來」的事情,因為只有在那裡,你方能傾訴自己無法與人說明的痛楚;而你在深淵中向高中友人的呼救,卻只能得到「正能量」的鼓勵和規訓,把你們的關係越推越遠。
你最終放棄呼救,選擇「打磨和拋光你的筆」,或者說得被動點,把自己扔在文字的世界裡。「因為會一直抽搐,一手抱著身體,另一手一個鍵一個鍵地打,一面掉淚,從早上起床到寫完一篇大概要花八九個小時。」
你拒絕與痛苦和解,正如你在小說裡說的,「寫,不是為了救贖,不是升華,不是淨化。雖然你才十八歲,雖然你有選擇,但是如果你永遠感到憤怒,那不是你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富同理心,什麼人都有點理由,連姦污別人的人都有心理學、社會學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姦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選擇——像人們常常講的那些動詞——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來,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記著,不是你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
奕含,你曾在那個訪談裡問,文學是否是巧言令色?
有無數人想回答你,以歷史,以哲學,以經驗,以文學……他們說,你是個迷了路的孩子。我卻覺得,你已經用你26年的生與死,證明了所有答案。對一些人來說,華美精緻、邏輯嚴密的語言或許是外衣;而對你,卻是血,是淚,是每一次在痛苦中不願睡去、睡去又醒不來的夜,是精神病院裡每天安靜吞服的一堆藥片,是存在本身,是生命的全部。
在那邊,好好休息吧。
一個從你書中看到密碼的女孩
2017年5月17日星期三於北京
面對沉重的痛苦時,很多人自認不太會安慰人。但調查顯示每個人都有安慰他人的能力。我們邀請你在評論區,留下最想要給性侵受害者的一段話。
圖片來源:臺灣《報導者·正視性侵受害者專題》
本刊記者/邱苑婷 實習記者/黃錦輝
編輯/周建平 rwzkjpz@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