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聊到當年受她照顧同樣來自農場的兩位小兄弟,巧在幾天前我就遇到他倆,還聊到那次她帶女兒到上海,與元華的同學匆匆小聚,彼此都記不清具體哪一年了。「好腦筋不如懶筆頭」就是真理呀,回來瀏覽一番「網絡日誌」(博客),立刻就清楚了,那是2011年的五一節!
那次小聚後,為了證明當時自己不是冒充元華的同學,還寫了一篇日誌《元華蕩記憶》,今天順便就一同轉到這裡,感謝當年元華同學的「不殺之恩」,也感謝再次經過海峰地盤時,她盡的地主婆之誼。
by host 活寶
2011年五一節,在山東工作的海峰迴來探親,節後急著趕回去上班,只能抽出晚上七點去機場前的兩三個小時,跟我們一起吃頓飯聊聊。冬蘭做東,臨時召集,連海峰女兒一起也只六個人,倒也簡單緊湊。席間他們有提議當年元華的同學幹一杯的,我自然不在其中。但他們乾杯後,我就說了,其實我也在元華讀過書,和他們是同班同學。
坐在我旁邊的毛魚,小學一直跟我一個班,瞥我一眼,意思是我湊熱鬧、瞎起勁。這段經曆元華的海峰和冬蘭也都沒有印象,但小五子是有的。她對我當年在元華短短幾個月的有些細節,記得比我自己還清楚,她說那時我的手上長滿了凍瘡,經常一個人走在路上拿根小樹枝這裡敲敲那裡打打……確實是這樣的,所以我說她是「用心生活的人」。
那是1968年深秋到翌年春天的事了,上海農場在元華分場北面一河之隔的六隊辦了全場的「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我母親作為一個從舊社會過來的舊知識分子,自然是那場運動需要追究歷史、重點清理的對象。清隊學習班屬於封閉式管理,呆在裡面的人缺少人身自由,不能隨便回家。早一年父親已經去世,而我年僅十歲,上面沒有哥哥姐姐可以照顧生活,所以造反派和紅衛兵小將同意母親帶上我這個「小蘿蔔頭」一同前往。
記得那時已近年底,一個天氣陰沉飄起雪花的下午,四岔河邊停靠著幾隻木駁船,幾百個受清查的人默不作聲走進船艙,坐在自己帶去的鋪蓋卷上。艙底的氣氛十分沉悶,人人都如驚弓之鳥,誰也不知道怎樣的命運在等待自己。一艘拖輪拖著幾隻大駁船,把這些人帶到元華那邊的學習班去。船隊沿著四岔河向東,到鹽場那邊折向南,那條河元華蕩的人稱之西大河。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船靠岸了,船艙裡上了年紀的人艱難地爬上甲板,驚恐地走下窄窄的跳板。爬上大堤後往前看,烏雲低沉的灰色背景下,是一片荒涼的黃土地,幾百號人肩扛手提,其中還間雜著幾個小孩,零亂的隊伍迎著呼嘯的風雪,沿著那條泛著鹽鹼的土路向東向東,蠕動著伸向遠方,象煞了俄羅斯畫家列賓描繪的流放圖。
到了元華六隊,我母親被安排在一個有七八個人住的宿舍裡,十來平方矮平房的泥地上,一側鋪了厚約20公分稻草的地鋪。我和另一個半大不小的陳姓男孩和一群女人擠在一起睡,確實是蠻討人嫌的。母親很識相,就睡在風大潮溼門邊的鋪位上,人們進進出出都要經過地鋪前,帶進來的泥雪雨水都要濺在床單上。母親讓我睡在靠牆的地方,而且睡覺的時候面孔也要朝著牆的方向。每天晚上早早地睡覺,等她們晚學習結束回來的時候,沒睡著也要裝作睡著。
到了那裡,過圍河去分場的小學讀書,也就在那時和元華的孩子成了同學。上學的第一天作為一個陌生人,坐在教室裡本來就很不自在,想著上課後老師會將我介紹給大家,會關照同學們關心我,但是老師很左很積極,我已經忘了她當時怎麼介紹我們的了,只清楚地記得她極其鄙視地說,這幾個新同學中有的父親是什麼什麼,母親又是什麼什麼,反正都是有嚴重的政治問題,言下之意我們都是黑五類、狗崽子。
她沒有讓同學們在學習和生活上關心我們,而是在政治上歧視我們,最後她引用了一段毛主席語錄:「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算是給我們這些狗崽子一條出路,當年我又沒有現在這樣死不要臉,讓我的玻璃心散了一地。
當然,現在我並不記恨她,在時代大潮的裹脅下,盲目跟風的從來都不是少數,但我銘記一句箴言:歷史可以寬容,但不能忘記。苦難的歷史應該教會我們深刻反思、構建自我: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人,保持人性永遠是第一位的。
當年還有兩位時豐的學生與我同時轉入元華小學的這個班級,這是小五子提及我才想起的,我同時想起來他倆在那半年裡的遭遇要比我差得多,常遭同學老師欺負,甚至到了不敢上學的地步。我的遭遇沒有那麼差,記得和班上的同學一起到草蕩裡割茅草,在學校操場前用磚和毛竹做長凳,布置會場,周末的下午,還和同學們一起在到後面,找七隊的同學玩。那一年的寒假特別冷,我和元華的一幫男孩還在結了厚冰的圍河上拖板凳當冰撬玩。
我雖然只在元華小學呆了半年,期間還常常逃學,但與許多同學處得還不錯,印象中沒人欺負過我。這次我就問到小五子,同學當年怎麼會特別的關照我?她說那時她媽媽就說起過,與我母親是熟悉的老同事。這樣說來,元華同學對我「網開一面」起碼有這樣的原因,我們的父母許多都是建場之初風雨同舟的老同事。
農場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同學之間的父母往往比同學本身更熟悉,初二的時候,元華分場劃給海豐農場,元華的同學全到總場中學來讀書,如果我對母親說起新交的朋友是某某同學,她就說:「哦,那是某某和某某(夫妻)的孩子呀!」
我在元華小學讀書的時候,討厭極左的班主任老師,所以常常逃學,冬天天冷,就與六隊燒老虎灶的那個少教混熟了,孵在灶頭邊取暖,有時也裝模作樣幫他加點燒水的礱糠。那位小少教一臉煙火色,整天紅著眼睛,一個眼角上吊,看上去象巴黎聖母院的敲鐘人。整天罵罵咧咧挺兇的,但混熟了感覺他也就是個任性的大小孩,在老虎灶幫我做過彈皮弓,還削過木手槍。後來他被調到了放牛班,我還到他住的牛棚閣樓上睡過午覺,但天好的中午我們一般睡在牛棚外稻草堆的南面,身上蓋著稻草孵太陽。
有時他牽著牛讓我騎在牛背上,到大田裡犁地,對牛他也罵罵咧咧的,在空中甩著響鞭,嚇得老牛快走幾步。有一次我見牛走得很慢,就用手裡的樹枝狠狠地抽了一下,誰知他當即就翻了臉,紅紅的眼睛瞪著我,什麼髒話粗話都潑到我身上,最後居然說了一句最最樸素的話讓我震驚:「讓我抽你一鞭試試,疼不疼?」
那個冬天我剛滿10歲,卻真正感受到了人與耕牛的感情,重新認識好人與壞人,照那時的說法,勞教少教是壞人,但我眼前這個容貌醜陋、性情兇狠的壞人,居然有如此善良心軟的一面!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欺負過牲畜,看見有人將鞭子抽在它們的身上露出血痕的時候,心就被揪著痛,就會想起他曾經說過的那句話:「讓我抽你一鞭試試,疼不疼?」
在那個時候他教會了我扶犁耕地,最初的時候我扶著犁,只盯著眼前的犁看直不直,犁了一段距離後才發現,已經歪得很厲害了。他追上來退回去重耕,並且告訴我:犁地不能只埋頭看著眼前,要看著遠方地頭的目標,不必在意腳下的小小偏差。犁地的方法其實是啟迪人生的,應該從大處著眼,沒有必要對眼前的細枝末節耿耿於懷。
有時到西大河邊上去耕地,中午不可能跑老遠的路回村裡吃午飯,我們就到附近老百姓家裡買一捧苞米粉,到河溝裡和了粉,放在破瓦上生火烤,但烤得焦香了,又成粉齏,根本就不成形,就一撮撮地抓了塞進嘴裡。
那個春節我們是在元華度過的,學習班還放了一天假,雖不能回家,但可以自由地在分場到處轉轉。春節那天的上午,我跟著學習班與母親同舍的石潄雲阿姨到冬蘭家去拜年,見到了高大魁梧、爽朗豪邁的冬蘭她爹楊大漢,吃了許多瓜子花生。記得她家的地上瓜子花生殼已經鋪了厚厚一層。我問石阿姨,他們為什麼不掃掉點呢?她說春節裡不能掃地是過去的老傳統……
但冬蘭已經全然不記得了,連我們做過半年同學也絲毫沒有印象。兩年後的1970年春,全場的清隊學習班在四岔河再一次舉辦,這一劫楊大漢沒有逃過,在殘酷的「政治清洗」中含冤身亡。幾十年後,一向快樂的冬蘭談及悽楚往事,立刻目光散淡,自言自語道:「再捱過13天就好了……」近半個世紀時光飛逝,其中的13年她也未必有多少深刻的記憶,但離學習班結束尚存13天的那個日子,她卻永世難忘。唉,那可是百般折磨,讓人神經崩潰,度日如年的每一天呀!
寒假裡有許多的孩子來看望正在辦學習班,不能回家的父母,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被厚厚的白雪覆蓋了,麻雀找不到食物,他們就叫我陪著,到村子西面的曬穀場上,找了一個揚谷的竹匾倒扣,一邊支個小棍,又從糧倉裡捧些稻穀放在竹匾下面,小棍上系了根長長的草繩,幾個人攥著草繩的另一頭,趴在遠遠的草垛後面。
不一會兒,一群麻雀落下來鑽到竹匾下面吃稻穀,那邊的繩子一拉,匾合下來,十幾隻麻雀全部罩在裡面……那段日子我們不知逮了多少麻雀,學習班裡自己不能做飯,我們家也不吃那東西,但他們拾掇完了還是給我留下了好幾串,有幾十隻,我一直將麻雀肉晾在宿舍外面的屋簷下,直到四月離開的時候才取下來帶回家。
1968、69的年末歲初,至今已經過去40多年了,但還能和元華蕩的同學聚在一起,想到那個年代點點滴滴的憂傷與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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