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他已忘記身在大公的座前,兩臂緊緊抱住胸口,昂然地站著,似乎在他眼中已不見婉轉就死的閨女,而只有美麗的烈火,和火中殉難的美女,正感到無限的興趣似地——觀看著當前的一切。」——芥川龍之介《地獄變》
《地獄變》
「良秀已不是此世之人了」
《地獄變》劇照
良秀是一般人眼中惡鬼一般的存在。他的行為為常人所厭惡,他的藝術作品難以理解卻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為了追求極致的藝術,他已經摒棄了在社會上生存所必要的道德和禮儀。可道德和禮儀對人而言終究只是裝飾性的衣裝,剝離它們並不困難;人性才是構成人類精神的血肉。摒棄它們如同剔骨抽筋般,需要經歷極大的痛苦。
藝術的作用不僅僅是描繪美,還有反映世間的醜惡。而描繪醜惡往往比歌頌美好更加困難,需要更高的藝術水平和精神境界。良秀的藝術造詣極高,他畫在板門上的梅花,每到月夜便會放出一陣陣的清香,畫在屏風上的宮女,會發出吹笛子的聲音。可若是只會畫栩栩如生的梅花和宮女,良秀與一般的宮廷畫師並沒有什麼區別。
真正令他遠近聞名的是他描繪醜惡的作品。他在街道上臨摹腐爛的屍體、放任猛禽攻擊自己的學徒,只為了描繪出真實的苦難。在他沉浸入他的瘋狂的藝術世界時,讓弟子被蛇咬傷還不如在畫上出一筆敗筆更使他冒火。如同每個無法被常人理解的藝術家一樣,他神情陰鬱、行動怪異、令人感到恐怖。
可這些都沒能徹底使他突破人性的束縛。這樣瘋狂的藝術家也有自己的摯愛。為了自己溫柔懂事的小女兒,他絲毫不吝惜金錢,甚至出言頂撞大公。他對女兒的深愛最終成為了他剝離人性的催化劑。當他站在被烈火焚燒的檳榔毛車前,觀察著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被活活燒死的慘狀時,他起初恐懼憤怒得面目扭曲,不顧一切地向車子衝去想救出他的女兒;但突然他停住了,看著女兒在火海中掙扎的苦難圖景,臉上露出喜悅的光輝。
可當他徹底擯棄了人性,達到藝術的極致時,他也不再為人類社會所接納。從他把女兒的死相畫入《地獄變》中央,完成了這一副完全脫離人性的極致藝術作品後,他便失去了作為人、作為藝術家的所有價值。完成了藝術生命的終極燃燒後,他毫無留戀地匆匆自殺了。
「它不惜跳進大火裡去」
良秀的女兒有一個朋友,是一隻丹波國進貢的猴子。因為畫師良秀行為怪異不討人喜歡,大家調侃性地叫這隻猴子為「良秀」。這隻名叫「良秀」的猴子日日陪伴在姑娘身邊,逗姑娘開心,在姑娘生病時陪伴她,在姑娘被大公侮辱時會為她呼救。
這樣一隻善解人意的猴兒,在良秀的女兒被鎖在檳榔毛車裡活活燒死時飛身撲入烈火中。它緊緊抱住姑娘的肩頭,發出一聲又一聲悲哀而憤怒的「裂帛般的慘叫」,伴隨著朱漆把手開裂和火星爆裂的聲音,與自己深愛著的姑娘消失在沖天的烈焰中。
《地獄變》劇照
猴兒的名字大有深意。它被命名為「良秀」不僅表現了畫師良秀糟糕的人際關係。事實上,它代表著一個作為正常人、沒有擯棄人性的「良秀」。它的反應,正是沒有剝離人性的正常人面對至愛之人的慘死所作出的一切反應。猴兒跳進火中與女兒共同赴死的那一刻,良秀的人性也隨之徹底消失。
當猴兒跳進大火中時,原本向著車子伸出雙臂奔去,雙眼圓睜面頰抽搐面如死灰的良秀突然平靜下來。「剛才還同落入地獄般在受罪的良秀,現在在他皺癟的臉上,卻發出了一種不能形容的光輝,這好像是一種神情恍惚的法悅的光。大概他已忘記身在大公的座前,兩臂緊緊抱住胸口,昂然地站著,似乎在他眼中已不見婉轉就死的閨女,而只有美麗的烈火,和火中殉難的美女,正感到無限的興趣似地——觀看著當前的一切。」在敘述者的眼中,良秀仿佛就此立地成佛般露出雄獅般莊嚴威猛的模樣,頭頂上仿佛圍著一圈聖潔的圓光。
在那一刻,良秀迎來了作為一個藝術家的解脫。
「我沒有良心,只有敏感的神經」
芥川龍之介
芥川龍之介在隨筆評論集《侏儒的話》中,借侏儒之口表達了自己心目中理想的藝術家形象。對登峰造極的藝術家而言,所謂「人性」和「良心」不過是對藝術創作的束縛。《地獄變》的主角良秀,正是對這一理想藝術家形象的投射。
正如同畫師良秀,芥川在創作《地獄變》時已經在日本文壇頗有成就。在享有盛名的同時,他也面臨著極大的苦惱。他在《藝術與其他》中寫道:「當我們奔向藝術完美之路時,有某種東西會妨礙我們的前進。是苟且偷安之念?不是。那是一種更加不可思議的東西。就好像登山的人越往上爬,越莫名其妙地留戀雲層線面的山麓。」
在藝術領域的探索已近登峰造極之時,唯一對藝術創作造成阻礙的,只有人性的束縛。他曾說過,為了突破藝術上的阻礙,衝破這種停滯不前,藝術家會在一定的時候或場合「把靈魂出賣給惡魔」,作出超越人性的事情。他的「藝術至上主義」使得他終生都沒有創作出自己滿意的作品。芥川本人的好友之一堀辰雄曾經評論他:「他最終未創作出他固有的傑作。」1927年,在精神的極大痛苦中,他自殺身亡。
或許,良秀這個壯烈而悲慘的人物,正是芥川對自己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