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姨為了昨晚的生日宴,一個月前就選好了飯店,定好了菜單,「媽媽各趟定了五桌!魚翅鮑魚儕有呃~各涅『狗皮倒灶』呃親眷麼難辦啊要開開葷呃。」;半個月前就買好了從頭到腳的「行頭」,「洋氣得來,媽媽自家照鏡子啊嚇一跳,各只外國女寧是啥寧啊?」;一個星期前,因為「香奈爾阿姨」的一句話,「女寧伐化妝,穿了再嗲啊是挖噱空」,心虛地馬上叫她陪著去買了化妝品,天天在家苦練化妝術。
眼看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候,「東風」沒來,來了一陣「妖風」。就在生日大宴的前一天晚上,王阿姨毫無徵兆地開始拉肚子了,而且越拉越厲害,居然在凌晨兩點從馬桶回床的路上,兩眼一黑,昏過去了。我爸急忙用被子把王阿姨一裹,扛著她衝到車庫,打開車門,把她放在後排坐,火速發動車子,駛向醫院。王阿姨迷迷糊糊中還在關照我爸,不要把她剛剛做好的頭髮弄亂了,明天還要去出客的。
我是到了吃飯的地方,才知道王阿姨前一天晚上食物中毒的事。一進飯店,滿眼望去,各路親朋友好友都就座了,就是沒見到王阿姨。只看到我爸,拿著個手機,一會兒傳給這個人,一會兒傳給那個人。過去一看,原來是坐在病床上的王阿姨在視頻和客人們打招。
「娘舅,儂今朝覅客氣噢,放開肚皮吃。」
「小姑娘,儂寧乃?」
「娘舅,我肚皮za來,剛剛掛好鹽水。腳軟,麼力道出來了。」
「啥?儂講啥?聲音太吵來,我聽伐清爽。」
王阿姨提高嗓門對著屏幕大喊,「我肚皮ZA來,赤爛汙來~~」
「噢,儂了廁所間啊。za za清爽再出來噢。」
手機傳到表妹這裡。
「喔唷,妹妹,今朝只頭髮嗲呃嘛。不過有涅做作。儂到底有幾隻假髮套啊?」
「小阿姨儂覅哈講八講呀。我是特地為了儂,請了假去做呃頭髮好伐。儂看呀,各兩搓頭髮卷了嗲伐?」
「嗯,蠻靈呃。妹妹今朝儂胸哪能嘎大呃啦?配各只髮型,倒蠻像葉玉卿呃。」
手機傳到以前的老鄰居那裡。
「小王啊,儂哪能肚皮za了啦。阿拉多少年麼碰著了,本來還想幫儂一道拍兩張照片被阿拉姆媽看呃來。喔唷,儂倒越長越後生了嘛,血色哈好。」
「好啥啦。人倒是麼哪能老,但是今朝面色一塌糊塗。我現在化妝了嗨,不化呃閒話,哈色特儂。面孔煞煞白,嘴唇皮儕發紫呃噢。」
「嘎嚇寧啊。各儂za了蠻接棍呃噢。」
「當然牢!到後頭za呃根本伐是汙,儕是水好伐。我肚皮痛得來,真接昏過去噢。」
坐在一邊吃著菜的奶奶皺著眉頭搖搖頭,「吃飯呃辰光有啥多講頭。弄得來,像啥是請阿拉來馬桶間裡過生日。」
王阿姨可能自己還沒反應過來,這場她精心策劃的生日宴,因為她的缺席,變成了大家歡聚一堂,共同為她「肚皮ZA」而普天同慶。
為什麼王阿姨每次都那麼把她的生日當回事呢?其實是有歷史原因的,這還是要追溯到當年王阿姨和我奶奶住在一起夾著尾巴做人的日子。
奶奶的生日是1月2號,王阿姨的生日是1月30號。雖然我們是住在一起的,但因為我們兩家懸殊的經濟差距,讓這兩個生日,過得一個天一個地。奶奶每年的生日都會放在綠波廊。每次去的路上,王阿姨總是按耐著激動之情提醒我,「等歇多吃兩隻豁水噢。」而王阿姨的生日,除了家裡的飯桌上多了一隻麥淇淋的蛋糕,和平時並沒什麼兩樣。奶奶會等王阿姨吹完蠟燭許完願之後,祝她「進步。」每年如此。後來王阿姨發吼了,把我拉到一邊問,「只老太婆啥意思啦,其它閒話伐會得講呃啊,進步進步,哪能,我嘎落後啊?」
對王阿姨來說,要吃到奶奶生日宴上綠波廊的「豁水」,也是得付出代價的。因為奶奶對王阿姨的穿著和談吐一直持保留意見,平時只是皺皺眉頭、最多說幾句怪話,但生日那天,用王阿姨的話來說,「啊伐曉得啥呃情況,辣麼生頭跑出來噶許多陰陽怪氣呃老頭子老太婆,」奶奶為了維持自己「大人家」出來的知識分子形象,當然要對王阿姨管手管腳。
「姆媽,我明朝穿各身衣裳去好伐?」
「顏色特鬧猛了。阿拉伐是去大世界照哈哈鏡。」
「各麼各件乃?看上去蠻素呃。文一涅。」
「特素。寧家以為是上菜呃幫阿拉軋了一桌郎廂來吃飯。」
最後王阿姨窩著一肚子的火,又不敢發,穿得像個自然常識老師,彆扭地跟在奶奶身後出門了。奶奶還特地在進綠波廊之前關照王阿姨,「儂是小輩,進去了,閒話覅多,以聽為止。」
王阿姨還是沒忍住,白了奶奶一眼,說,「姆媽,儂先進去,讓我了外頭拿閒話講光了再進來。」
奶奶看了王阿姨一眼,搖著頭慢悠悠地走了進去。王阿姨拉著我,站在九曲橋上,開始哇啦哇啦,「哪能?吃得起綠波廊,就好看伐起寧啦?子波長了我身郎廂,我想講啥就講啥。要伐是看了兩隻「甩水」呃面郎廂,我吃飽啦,麼事體過來受氣啊。真額氣色特了。等那爸爸升了科長分了房子,阿拉就住出去。我要看伊面色啊。綠波廊有啥了伐起啦?等那爸爸做了廠長,阿拉鈔票莫牢牢了,我年年生日儕到波特曼去辦,我啥寧儕請,就是伐請伊,氣色特只西老太婆。」
結果是,王阿姨還沒等到我爸升科長分到房子,就因為她在家門口弄堂裡賣爛蘋果的事,和奶奶吵翻了,一氣之下搬了出去,索性橫豎橫,下海開始做起水產生意來。
我們借的地方,與其說是住所,還不如說是個大倉庫。滿屋子堆滿了一桶一桶王阿姨不知道哪裡搞得來的海蜇頭。
「媽媽,這些海蜇頭好腥啊。我覺得我的床上,我的身上都是魚腥味!」
「儂懂啥?媽媽買特一桶,好賺老早一呃號頭工資來。男小餵嘎嬌氣做啥?」
「媽媽,我的房間又黑又破,而且半夜裡還有老鼠在咬木頭的聲音,我想回奶奶家。」
「儂克服一下。媽媽現在手頭緊,鈔票儕拿去買海蟄頭了。等各批貨賣光我鈔票摸牢牢了,阿拉就去借12層呃新公房!」
那段時候,我天天盼著這堆臭腥腥的東西快點消失,我就可以住到新公房裡去了。每次王阿姨要去送貨的時候,我總是積極地幫她一起把海蜇頭搬出去。雖然,我的力氣也真的不是一點點的小。
「暱子,加油。儂伐好鬆手噢。伐是媽媽一家頭肯定昂伐動要脫臼呃。」
我使出了渾身的力道,兩隻手用力抱住這個巨大的塑料桶的一邊,王阿姨抱住另一邊,她的臉也因為用力過猛變得通通紅,兩隻眼烏珠都瞪成了鬥雞眼。
「媽媽,我沒力氣了,我扛不動了。」
「儂是男寧伐?『男子漢大丈夫』,摒牢!馬上到門口了,『希望就在眼前』。」
我只好拼命堅持住。最後,為了要把桶放上黃魚車,我們還要奮力往上提。「一、二、三,抬!」,王阿姨一聲令下,我和她一起大叫一聲,使出最後的力氣。那一刻,感覺我和王阿姨是在奧運會母子雙人舉重決賽的現場,為中國爭奪第一塊金牌而爆發。
終於,我們兩個人把這個巨大的裝滿了發財致富希望的桶放到了黃魚車上。接著,王阿姨,兩隻腳先站在腳踏板上,靠自己的體重加腿的力量,蹬著讓黃魚車先動起來,然後再坐上坐墊,哼子哼子地騎上路了。1米54的王阿姨,一坐下,就被車後的海蜇頭桶檔住了;90斤不到的王阿姨踩著黃魚車晃晃悠悠,我擔心車子會失重翻掉,對王阿姨說,「媽媽,你當心點。」看不到王阿姨的人,只聽見塑料桶後面飄來自信的聲音,「放心。媽媽車技覅特好噢。儂來屋裡乖涅,媽媽等歇帶西蛋被儂吃。」
雖然王阿姨樂觀地憧憬著賣掉了海蜇頭的美好日子,但好日子並沒有向我們飛奔而來。大半年過去了,冬天都來了,我們還是住在少了沒幾桶、被海蜇頭包圍的家裡。從來不生病的我,居然開始發起燒來。開始王阿姨覺得大概是因為我們住的房子太冷我著涼了,隨便給我吃了點藥。但過了幾天,燒非但沒退,而且一路飆升到了40度。
接下來我對這件事的記憶是感覺掉進了一口井裡,越掉越深,整個人暈暈沉沉地,感覺井口的那道光越來越遠。然後,一直聽到一個聲音不停地在叫我的名字,叫了很久很久之後,我終於睜開眼睛,發現我睡在醫院裡,王阿姨還在邊上叫我。
我是後來才知道,原來我得的並不是感冒,而是那個時候死亡率很高的一種傳染病,叫「出血熱」。病毒的傳染源只有一個,老鼠。也就是說,我是因為住的地方的老鼠不知道通過什麼樣的方式,把病毒傳給了我,才得的病。但因為拖了很久燒退不下來,才懷疑可能不是感冒,然後再把我送去醫院的, 所以一被診斷出是這個病,醫生就直接開了病危通知,並要求家屬一直陪著,因為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
我睜開眼睛,王阿姨一把抓住我的手,又急又堅定地像是用命令我的口氣說,「儂記牢,儂伐許死特,儂曉得了伐?!阿拉還要去住12層樓呃公房,阿拉還要發財,阿拉還要過好日腳,儂伐許死特!曉得了伐?今朝是媽媽呃生日。媽媽覅奶油蛋糕了,媽媽啊覅儂幫我唱生日歌,媽媽只要儂幫我活下來。儂幫我活下來,聽到了伐?儂就幫自家一直想,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儂就肯定好活下來!」
就這樣,我活了下來。不過接下來的日子,我和我爸爸被奶奶勒令搬了回去,但「打不死的小強」王阿姨繼續堅守陣地,並放下狠話,「我發伐了財,就伐姓王!」
但王阿姨的水產生意,非但沒讓她發財,還讓她賠上了十三根肋骨。不過,大概王阿姨也是無時不刻心裡不在念「我要發財、我要發財、我要發財」吧,後來各種機緣巧合,她居然因為「羊毛被」真的走上了發財致富的康莊大道。
那一年,王阿姨買了她人生的第一套房子。雖然不是12層的新公房,雖然只是在浦東,雖然也不大,但因為是第一批的商品房,房子正氣,小區美好,也算是王阿姨的人生新高了。所以,接下來的生日,那麼愛高調的王阿姨,當然是要大搞特搞的。
王阿姨「鹹魚翻生」的第一次生日宴,並沒有放在她之前說大話時講的波特曼,而是很有心地選了和平飯店。因為外公在解放前是在和平飯店專門負責處理廚房垃圾的,所以,他的女兒可以在裡面風風光光地辦一場宴席,也算是揚眉吐氣了。
除了宴席,王阿姨還特別安排了轎車和跟拍的攝像團隊,搞得像是王阿姨再婚一樣。我們坐在車裡,攝像師坐在前面的車裡拍我們。過南浦大橋的時候,王阿姨興奮得還要把頭伸出窗去向攝像機揮手。還要叫我一起撲在窗上微笑,招手。
「暱子,嗲伐?阿拉像了拍黃英呃MTV。」
「媽媽,黃英的MTV是穿著裘皮大衣,站在敞篷車上的。」
「各有啥啦?等媽媽生意再做大涅,阿拉三家頭,一寧一件裘皮大衣,一寧坐一部敞篷車,開了南浦大橋郎拍MTV,就叫《乘著歌聲的三對翅膀》。」
那次的生日,王阿姨也是擺了五大桌。好多親戚都是第一次去和平飯店吃飯,一進去,就嘆為觀止。看到王阿姨上來了,都激動地說,「麼想到啊,只小姑娘嘎來塞。」
因為有攝像機跟拍,王阿姨就變得特別做作。
「姆媽,儂坐坐挺刮,阿拉來拍電視!」
然後居然像唱戲一樣來了一句,「娘親,囡恩敬儂一杯,感謝儂養育之恩。」邊說,眼睛邊瞟發瞟發邊上的攝像機鏡頭。
外婆尷尬地站起來,「小姑娘啊,各我要講啥啦?」
王阿姨對著鏡頭保持著僵硬的微笑著舉著酒杯不動,嘴角微微地抽了幾下,「儂就講,養得著像儂各種嘎有出息呃囡恩,是我呃福氣。」
平時掛啦鬆脆的外婆,在鏡頭前喇叭腔了,格楞格楞地說,「養得著儂各種囡恩,算我額角頭大。」
跟拍的鏡頭隨著王阿姨來到大姨媽身邊,「阿佳 ,哪能,儂大領導啊麼來過和平飯店吃飯伐?氣派伐?啊是阿拉個體戶,比那做領導呃更加有魄力?」
沒等大姨媽說話,邊上的二姨媽站起來慢悠悠地來了一句,「是呃呀,時代啊真呃變特了,管儂是白貓還是黑貓,只要捉著老蟲,儕是好貓~」
王阿姨忘了邊上的鏡頭了,直接頂上去,「怪閒話再多?我皮膚好叫比儂白好伐。儂再是黑貓。」
然後又睬睬笑地對著表妹說,「妹妹,今朝儂總歸要幫小阿姨表演只節目伐?阿拉現在了拍電視,儂好好叫表演。」
表妹想都不起,馬上進入狀態,對著鏡頭,頭一仰,眼鏡一閉,手一伸,直接開唱,「歐噢媽媽~燭光裡的媽媽~您的黑髮泛起了霜花~~~」
「妹妹,儂又豁邊來,唱呃啥歌啦?我啥地方有白頭髮?」
王阿姨以勝利者的姿態得意地走到奶奶邊上,「姆媽,老朝子儂年年要祝我進步,哪能,儂覺得我現在有進步了伐?」
奶奶點點頭,「經濟高頭是有進步了,但是文化素質啊要跟上。」
王阿姨又戇特。發現攝像機正對著她在拍,只好舉起酒杯,對著大家大喊一聲,「祝我生日快樂,生意興隆~~」大家配合地站起來,」生日快樂,生意興隆」。
接下來就是各種敬酒。王阿姨聽著親朋好友此起彼伏的讚美聲,看著一個個對她翹起的大拇指,豪爽地不停地一口悶,悶到最後,自然是被抬著出去了。
回到家,王阿姨一屁股倒在沙發上,眼睛也不睜開,迷迷糊糊地來了一句,「媽媽要死特了。」
我嚇一跳。接著她又來了一句,「媽媽要開心色特了。」
然後,她把腿一蹬,繼續說,「暱子啊,幫媽媽拿靴子脫特,媽媽現在是貴婦了,自家伐好脫鞋子呃。」說完,就開始打起呼來。
之後的日子,我們並沒有王阿姨預想的那樣大富大貴。就像所有的生活一樣,潮起潮落,花謝花開,時而平淡,時而折騰。不過,每年不變的是王阿姨隆重的生日慶典。寫到這裡,想起她之前對我說過的話,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麼她每年都要那麼高調慶祝。
「寧啊,一定要拿自家當回事體。全世界可以看伐起儂,儂伐好看伐起自家。全世界可以伐相信儂,儂伐好伐相信自家。寧活了嗨,就是為了一口氣!寧家叫我咽下去,我就咽下去啊?幫幫忙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