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姨之鬼話連篇
1.
王阿姨突然像鬼附身了一樣,優雅地拿起電話,還要對著空氣微笑,一邊撥著電話,一邊居然還露出了久違的酒窩。
「朱老師,儂好呀~我是王老師~~~」
在一邊的我和我爸聽到王阿姨莫名其妙地自稱「王老師」,哭笑不得地對視了一下,然後默默地靜觀其變,不知道這回葫蘆裡賣的又是什麼藥。
「伐好意思噢,剛剛麼接著儂電話,我了聽交響樂~高保真立體聲~高雅藝術真呃伐一樣噢,整呃寧聽得來老適宜呃,『不能自拔』來~~」
說著一陣恐怖的雌笑,然後繼續,「啥呃交響樂團啊?」王阿姨「摑牢」,但馬上回過神來,「外國樂團!外國寧中氣足呀,喇叭吹得來哇啦哇啦呃,害得來我麼聽到儂電話……我各腔來做啥啊?忙瑟忒來~~~早朗向,聽交響樂,下半天,練花樣遊泳……」
我到嘴裡的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我爸也無奈地搖搖頭,王阿姨對著我們瞪了瞪眼,然後繼續和電話那頭的朱老師哈三話四。
掛了電話,王阿姨得意地哼著她唯一知道的可以和交響樂搭點邊的「致愛麗斯」,刷起手機來。
我爸還是沒忍住,淡淡地說了句「鬼話連篇」,我也接上,「媽媽,你哪裡在聽交響樂,明明是在上廁所!還有,你去遊泳池是復健踩水,和花樣遊泳有什麼關係?」
王阿姨手機一摔,「做啥啦?我伐好『人面上說人話,鬼面上說鬼話』啊?幫小朱各種嘎做作呃女寧講閒話,伐做作回去,我伐是吃虧了嗎?再講了,伐是啥寧儕有本事哈七搭八呃,我伐是吹牛逼噢,小朱現在肯定了網朗查啥地方有老年花樣遊泳班,講伐定過兩天真呃鼻頭朗夾只夾子,水裡廂跳進跳出,一心想了要幫我別苗頭。」
說著又是一陣雌笑,邊笑邊說,「我麼就是哈三話四女王呀~~~」
2.
想想,好像真的是,王阿姨說自己「哈三話四」第二名,沒有人敢稱第一的。
從小到大,我不知道被她的鬼話忽悠過多少回:什麼自己是仙女下凡、外婆是狐仙、奶奶是國民黨女間諜,隨時準備炸掉上海;什麼她已經和嫦娥做好思想工作了,如果我下次考雙百分,她就把兔子送給我之類的,數不勝數!
而我第一次意識到「鬼話連篇」也是一種本事,是我兩年級的某個下午。
那天奶奶出去拿工資順便和老朋友敘敘舊,走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瞟了眼王阿姨,然後對我來了一句,「乖涅哦,覅了屋裡廂無天野地~」
王阿姨看奶奶出了門,馬上興奮地命令我,「拿嗯奶呃外國茶杯拿出來,妹妹馬上到了,阿拉『宮廷下午茶』馬上要開始了。」
我剛不情不願的把茶具拿到客廳,表妹就到了,直接對王阿姨行了個宮廷禮,「伯爵夫人~~」
王阿姨非常滿意這個稱呼,正想著怎麼回敬一個的時候,表妹搶先一步,把手弓成一個直角,伸向王阿姨,「阿爾塔西亞,我是阿爾塔西亞公主。」
「哈嗲~~」王阿姨正準備大肆表揚表妹的這個名字的時候,一個皺眉,「阿爾塔西亞公主哪能好穿假領頭?」
說著眼睛一亮,「今朝只西老太婆出去倒麼戴珍珠項鍊」,然後突然用伯爵夫人的口吻對我說,「下人,把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老夫人留下的珍珠項鍊,給阿爾塔西亞公主戴上。」
「媽媽,奶奶和我說過的,要看住你,不好讓你動她首飾的,」我為難地回。
「儂是我生呃還是嗯那生呃?儂到底幫啥寧?再剛了,別廂好了麼會得放回去呃呀,儂伐講,啥寧會得曉得?」
王阿姨看我還是猶猶豫豫,直接拉著我進了奶奶的房間,「儂伐肯動手覅緊,幫媽媽講放了啥地方,我自家拿。假使被伊發現了,我一寧做事一寧當!」
我只能糾結地告訴了王阿姨奶奶的首飾盒放的地方,王阿姨一打開,嘆為觀止,然後馬上畫風一變,「伯爵夫人麼戒指算啥呃伯爵夫人。戴!十隻手指木頭儕戴!金項鍊啊戴起來!玉鐲就算了,外國寧伐行呃……」
阿爾塔西亞公主和伯爵夫人戴完配得上她們頭銜的首飾後,還覺得不過癮,把黃色毛巾毯絞在頭上當外國人的黃頭髮,然後還用痱子粉撲在臉上,再塗口紅,兩個人還要一摸一樣地在嘴角邊點顆瑪麗蓮夢露痣……
「伯爵夫人」和「阿爾塔西亞公主」帶著貴族氣息優雅地入座,互相舉起精緻的茶杯假喝了一下,王阿姨故作高冷地瞄了我一眼,用命令的口吻對著我說,「馬夫的兒子,馬車準備好了嗎?伯爵夫人和公主陛下要出宮了。」
表妹哈哈大笑,「小阿姨,伊哪能變馬夫的兒子了啦?「
王阿姨繼續保持高冷的語調,但這次轉到了上海話頻道,「『伯爵夫人』麼儕風流來兮呃呀,總歸要有一兩呃私生子伐?伊是我幫馬夫呃私生子。所以呀,雖然穿了邋邋遢遢,但是儂看到了哇,幫我一樣,儕有粒哭痣……」
表妹放下茶杯,帶著緊張而又同情的眼神走到我面前,抓住我的兩隻手說,「瓦西裡,答應我,你一定會保守這個秘密,伯爵夫人剛才說的話,你不可以和任何人說,不然,你也會像老夫人一樣,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
王阿姨聽了一陣雌笑,「妹妹,儂演了哈嗲~~」
然後馬上板起臉對我說,「瓦西裡,儂好好叫像妹妹學習學習,寧家反應快哇?」
「我在做作業,你們不要煩我!」我本來就反感他們這種莫名其妙的活動,而且今天還逼迫我成了共犯一起把奶奶的首飾拿了出來,肚子裡一股氣。
王阿姨見我對著她吼,也不甘示弱,「儂嘎兇做啥啦?做作業就好狠三狠四啦?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曉得伐?已經被寧家講書讀頭了……儂了文藝方面好好叫要向妹妹學習學習!」
表妹一聽,骨頭更輕了,突然開始跳起她想像中的宮廷舞來,其實是新疆舞,因為異域風情的舞她只會跳新疆舞,一邊旋轉,一邊扭頭頸,正在她旋轉得把扎在頭上的黃色毛巾毯飛起來的那一刻,奶奶一腳進了門,「那來做啥?」
這一幕發生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以至於不知道怎麼招架的表妹像被孫悟空猛得點了一下,定住了。表妹保持著上一秒的姿勢,抬頭看著吊扇,一隻手拉著裙擺,雖然一動不動,但胸前奶奶的珍珠項鍊在慣性下有節奏地晃著,然後表妹本人也時不時地因為站不穩而微微晃動……
王阿姨非常配合地也像表妹一樣,剛要拿著杯子假喝一口的手,就在馬上要送到嘴邊的那一剎那,凝固在空中,嘴巴還逼真得張得老大的,上嘴唇翻起不動,她可能在慌亂中混淆了茗品和乾杯的嘴形……
王阿姨繼續保持不動,十隻手指上奶奶的戒指閃閃發光,她繼續翹著嘴唇,感覺是用腹部發聲一般,張大著口,嘴不動肚子動地說,「那孫子學堂裡布置畫素描,伊硬進要阿拉穿得來像外國寧一樣,畫宮廷畫。阿拉剛剛擺好姿勢,儂就進來了。」
王阿姨見奶奶沒反應,繼續保持不動地腹音,「姆媽,儂一道坐過來伐?小寧本來要我扮英國女王,我幫伊講,阿拉屋裡除忒嗯那,啥寧還有資格做女王?儂坐過來,我手朗呃戒指、妹妹頭頸裡呃項鍊儕幫儂戴上去,叫小寧畫一幅』女王和她的女僕們』……」
事後王阿姨對著鏡子卸妝的時候,一邊撣掉她撲到臉上的痱子粉,一邊看著鏡子裡生悶氣的我說,「看到了哇?剛剛幫儂講啥?死讀書麼啥用場,要頭子活絡、反應快,格方面儂好好叫要向媽媽學習學習,伐是書讀了再好,啊麼辦法保護自家!」
3.
不過話說過來,頭子活絡反應快的王阿姨,有的時候鬼話連篇,非但不能保護自己,反而讓自己吃苦頭。
外婆生命後期得了老年痴呆症,一下子什麼人都不認識了,而且每天都非常的暴躁。
「姆媽,姆媽,我是儂囡嗯,儂最歡喜我來,儂哪能連我啊伐認得了啦?」王阿姨看著對著她眼睛白法白法、橫眉冷對的外婆,眼淚水湯湯滴。
外婆一個耳光打過去,「滾!日本鬼子幫我滾出去!」
王阿姨摸著辣花花的臉,又哭得鼻子裡吹泡泡了,「姆媽,儂哪能捨得打我耳光啦?儂伐是一直講『小姑娘啊,儂要過上好涅結』,我辛辛苦苦,剛剛過上好涅結,儂福啊麼好好叫享,哪能就伐認得我了啦?姆媽,儂覅各能噶呀,姆媽,儂幫那囡嗯講講閒話呀……」
外婆已經很久沒有和任何人有對話了,她好像一直在自己的世界裡暴躁地抗日救國,這次也一樣,好像完全沒聽到王阿姨的話一樣,繼續凶相畢露地重複,「滾!日本鬼子幫我滾出去!儂滾伐?勿滾我拿儂打出去!」
「我就是伐滾!儂打死我,我啊伐滾!!!」王阿姨突然奔潰一般,對著外婆歇斯底裡地喊起來,然後「了麼生頭」加了一句,「八嘎呀路!」
外婆居然對著她也來了一句,「『八嘎』儂呃『呀路』!儂自家講呃噢,打死儂啊伐滾,各我老太婆啊伐客氣了!」
王阿姨一陣激動,「姆媽,儂回我了啊」,但馬上意識到外婆回的是「日本鬼子」而不是她本人,但管他呢,只要外婆可以回她,別說日本鬼子了,把她當鬼也願意,「阿婆,我是日本鬼子,我投降!儂先吃飯好伐?只要儂好好叫吃飯,我隨便儂哪能!」
外婆仇恨的眼裡流露出了將信將疑的眼神,王阿姨直接給了自己一個巴掌,「阿婆,我打自己一隻耳光,儂就吃口飯好哇?我是投降了,抗日戰爭還麼結束,儂飯伐吃,哪能有力氣去打日本鬼子!」
外婆居然真的開始一口一口吃飯,王阿姨也履行諾言,她吃一口,自己就打自己一個耳光……
邊上的大姨媽實在看不下去了,拉住王阿姨,「儂做啥啦?伊阿就的能嘎了,儂還要開公司來。面孔打得來嘎腫,哪能去幫寧家談生意啊?」
王阿姨一把甩開姨媽的手,「啥叫『就的能嘎了』?伊是阿拉呃親娘!寧瘦得來皮包骨頭就是伐肯吃飯,儂看得下去啊?生意啥辰光儕好做,親娘只有一呃。公司我伐開了,我陪牢伊!」
就這樣,王阿姨開始了全脫產扇自己耳光的日子,天天假扮日本鬼子,鬼話連篇地騙外婆吃飯吃藥,但也無法挽回外婆慢慢離去的事實,外婆在經歷了幾個月對日本鬼子的「狂轟亂炸轟」之後,與世長存。
4.
王阿姨雖然平時總是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樣子,但她其實一直有一個心結,就是擔心自己將來也像外婆一樣老年痴呆,因為據說外婆的三姐妹以及外公最後患的都是這個病,所以,時不時的,她還是會提到這個,「如果媽媽老年痴呆了,儂就拿我送到養老院,覅舍伐得,拿我紮起來啊麼關係,反正伊呃辰光,我啥麼事啊伐曉得了。」
雖然我每次都是笑著說你不會老年痴呆的,但其實心裡總在想,如果真的那天來了,怎麼說我也是看著你鬼話連篇長大的,總要給我個練武的機會吧,我會像你陪外婆一樣,一起陪你鬼話連篇到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