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命-形式。儘管前文中所談的令狐衝的獨孤九劍,還是多梅尼科的舞蹈,都是一種帶有超越性意境的生命形式。但是,更多的生命形式卻是日常的,乏味的。我們每一個人,都以一種方式去面對我們的日常生活,在這個日常生活中,有著我們的身份,並以這個身份在其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當然,不斷有人告訴我們,要做好這個角色,應當如何,應當如何。於是,我們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形式。
不過,這個日常生活的生命-形式,無論是在學校的學習,還是在工廠裡勞作,甚至在購買場所的消費,名聲都不是太好。傳統批判理論就把矛頭針對了這種趨於空洞化,乏味化的生活形式,認為這些生活形式,從根本上就是對人的異化,讓人喪失了自己的類本質,被大機器和官僚科層體制所貫穿,我們的生命的豐富性被這些生命形式耗盡了,我們的工作和生活變得十分單調,我們的人性從中似乎被抽離,而這一切都是上世紀批判理論誕生的土壤。
但是,問題是,我們真的能夠徹底地與異化的生命形式決裂嗎?是否存在著一個根本不被異化的生命形式?阿甘本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持有疑慮。在阿甘本的最著名的作品《神聖人》(Homo Sacer)中,實際上徹底摒棄了傳統批判理論的路徑,它用義正言辭的語言告訴大家,不要認為生命-形式可以被剝除,不要認為我們可以找到一個根本不被異化的純粹的生命存在,事實上,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們感受到的不是幸福和圓滿,不是解脫,而是更加危險的狀態。
《神聖人》一開始,阿甘本就區分了兩個古希臘語概念,一個叫做bios,一個叫做zoe。前者是具有生命形式的生活狀態,即我們按照一定的社會和生活的標準,在日常生活中生存,如我以一個大學老師的身份,同時也是一個公民的身份生存著,而這些外在的身份形式,又進一步塑造了我如何去生活的具體形式,必然我所處的階層,決定了我是否可以喝咖啡,喝什麼檔次的咖啡,喝得時候是否需要裝作略帶爽意的感嘆一下。同時,我們的衣食住行,人際交往,都與這個生命形式的bios有關,其他人對我尊重與否,我的生命是否有所保障等等,都受到bios的制約。儘管批判理論對這種凝固化和常態化生命形式有所不滿,但是,說實話,那些批判理論家更多時候也是玩玩而已。可想而知,玩批判理論最爐火純青的阿多諾,並不願意在1968年和學生一起走上街頭去抗議,為什麼,他有他的生命形式,這個生命形式不僅僅是枯燥地供我們批判的東西,同時也是附著在我們身上的一層保護層,平時口頭上批判一下還可以,真的要在行動中要扒下這層外衣,阿多諾不幹、阿爾都塞不幹、德勒茲也不幹。因為一旦扒下生命形式的外衣,我們所獲得的決計不是幸福和圓滿,而是一種更為恐怖的境地,即我們面對了自己的赤裸生命。
這就是zoe,阿甘本談到的第二個生命概念,阿甘本用了一個很好的詞來修飾這個概念,赤裸生命(bare life),是的,赤裸生命就是我們所有的生命形式外衣被剝除後剩下一個赤條條的生命的狀態,這種狀態幾乎與一個動物的生命無異。準確來說,這個赤裸生命可能面對著比動物生命更為危險的東西,因為變成了赤裸生命,我們的生命已經不存在任何生命形式的保護,於是,任何人類社會保護作為人類的法律和習俗都不適於這個生命,在變成赤裸生命的那一刻,意味著其生命被人的國度驅逐了,他的生命不再受人類國度的律法和規則所轄制,換言之,任何人殺死他都是合法的,也是合情合理的。阿甘本在早期的作品中,所列舉的例子是奧斯維辛集中營裡的猶太人,但是這個例子由於已經被高度象徵化為普世受難者形象,反而沒有說服力。於是在近期的一些作品中,阿甘本已經試圖從西方文化史和宗教史上重新闡釋赤裸生命的例子。不過,對於我們來說,大可不必捨近求遠,因為金庸先生的小說中,就有一個典型的變成赤裸生命的例子,這就是無錫杏子林中的丐幫幫主喬峰的遭遇。
實際上,在阿甘本看來,任何人,甚至是最直接的當權者,都存在著變成赤裸生命的可能性。喬峰此人,中原第一大幫丐幫的幫主,此時的丐幫,不像後來《倚天屠龍記》中那個沒落的丐幫形象,在前任幫主汪劍通和現任幫主喬峰的打理下,丐幫威震四海,更是有在雁門關奇襲遼兵的赫赫戰績。論武功,「北喬峰,南慕容」的段子早已被江湖所傳頌,喬峰乃是絕對一等一的高手,就是這樣一個高手加上肝腸義膽的武林第一大幫派的幫主,有可能被剝除他的生命形式,成為一個赤裸生命嗎?有,《天龍八部》活生生地將喬峰在無錫杏子林變成了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赤裸生命,這個過程是如何進行的?
《天龍八部》第十五回題為「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的確是整部小說中最為精彩的情節之一。喬峰之所以出現在杏子林,起初是為了查丐幫馬副幫主被殺一案。但當喬峰來到杏子林後,發現氣氛並不太對,林子中的四位長老似乎對喬峰不太友好,平常與喬峰交往最多的傳功和執法兩位長老不在場,而丐幫諸眾在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的唆使下,暗指喬峰與殺害馬副幫主的嫌疑人慕容復的家人有勾結,藉此來質疑喬峰的權威。但這一切隨著傳功和執法兩位長老逃出並抵達杏子林,並且喬峰用代四位長老插刀受過,讓喬峰抵制住了第一波質疑。然而,後面的劇情急轉直下,突然來到的一干人等的到場,如太行山的譚公譚婆,泰山五雄,趙錢孫,天台山的智光大師,以及死去的馬副幫主的遺孀,將喬峰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因為與之前全冠清捕風捉影的懷疑不同,他們帶來的是一個曾經的往事,也是一個真實的事實,除了馬夫人外,剩下的人等都是當年雁門關外一場血戰的倖存者,而他們指向了一個共同的事實,即喬峰實際為當年雁門關外被殺死的契丹武士之後,被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所救,並寄養與少室山下的喬氏夫婦家裡。多少年來,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寥寥可數,他們把這個事實隱藏下來,並將喬峰扶為丐幫幫主。但是,馬副幫主的遇難讓大家懷疑喬峰可能包含的契丹人原本的野性,因為馬副幫主也是當年雁門關外一戰的知情者,而這有可能變成喬峰殺害馬副幫主的原因。
在《天龍八部》中,杏子林開始一節,突出描繪了丐幫的愛國行徑,包括親身力行地去與韃虜作戰。金庸先生的這個鋪墊無疑是為後面的劇情反轉準備的,也是通過對丐幫愛國行徑的強調,讓在杏子林一節對喬峰的生命形式的bios的剝除更加合情合理,因為丐幫很多事情都可以包容,但惟獨不能包容的是契丹人,況且幫主還是一個契丹人。這樣,杏子林中,喬峰不得不交出了幫主的信物——打狗棍。隨後,喬峰試圖弄清杏子林中眾人的指摘是否屬實,但是不幸的是,他走到哪裡,悲劇就發生在哪裡,先是收養他的喬氏夫婦和少林寺的玄苦大師遇害,然後譚公譚婆、趙錢孫、智光大師,以及泰山五雄全部遇害,仿佛一個大惡人在背後將喬峰陷入到一個萬劫不復的境地,此後,喬峰之前樹立起來的俠名被濫殺無辜,契丹野性畢露的惡名所覆蓋,江湖上皆傳,喬峰人人得而誅之。在聚賢莊一役中,雖然打出了喬峰的霸氣和威名,但也讓喬峰徹底地變成了一個喪失了在大宋境內具有任何生命形式的一個赤裸生命。赤裸生命,意味著他僅僅活著,人人得而誅之。在這個意義上,喬峰的生命,儘管他自己的力量十分強大,但也絕對失去了附著在他身上的一切保護層,這是喬峰最為悲劇的時刻,甚至在此刻他誤殺了鍾情於他的阿朱。他的生命,變得神聖化,在中原俠士們心裡,喬峰是大惡人,應當拿他的性命來祭奠死去的馬副幫主、玄苦大師、譚公譚婆、趙錢孫、泰山五雄、智光大師、以及在聚賢莊被喬峰殺死的人們,這是一條命,一個契丹人的命,這條命的唯一價值,就是殺死拿來祭旗,也就是說,在中原江湖之中,他的死要比他的生更有意義。即便擁有無人能敵的絕世武功,喬峰也只能選擇改回契丹本名蕭峰,在遼國重新獲得自己的生命形式(因救駕耶律洪基有功,被封為鎮守南京的南院大王)。
事實上,喬峰還不是徹底的赤裸生命,他的赤裸生命,只有在大宋的國土上才有意義,也就是說,他的契丹人身份仍然會為他在遼國尋找到一個bios,從而相應獲得保障。那麼作為金庸先生最後一部武俠小說《鹿鼎記》則塑造了另一個赤裸生命的形式——韋小寶。韋小寶聰明機智,在各個領域中都獲得信任,他成為了康熙的紅人,被封為鹿鼎公,而悖謬的是,他同時又是反清復明組織天地會的青木堂主,同時他還加入了叛國組織神龍教,成為神龍教的白龍使。在《鹿鼎記》中,金庸先生的這種赤裸生命的塑造進一步得到升華,如果說在《天龍八部》中,喬峰的契丹人和漢人的二分是絕對的,喬峰只能選擇其中之一,而被絕對地淪為赤裸生命的話,韋小寶的身份是相對的,他可以如魚得水般地靈活的游離在幾個不同身份之間,甚至是對立的身份之間。不過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遊戲,不同身份之間的游離實際上在玩火,最後,天地會和康熙皇帝都堅決要求韋小寶做出抉擇,而韋小寶拒絕二擇其一之後,便被雙方面徹底赤裸生命化,天地會認定韋小寶是漢奸,投降清廷,而康熙也要加以處置。實際上,無論對於哪一方而言,韋小寶已經根本沒有存活的可能。當然,金庸先生在《鹿鼎記》的最後,以喜劇化的手法處置了這個矛盾,事實上,這種處置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因為韋小寶的雙重決裂,已經讓他變成了徹底的赤裸生命,而擺脫赤裸生命的辦法,已經不可能是喬峰那種方式,即跑到一個仍然能獲得bios地方重新開始生命形式。對於韋小寶而言,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地方。於是,金庸先生用了一個金蟬脫殼的方式,讓韋小寶消失了。韋小寶必須成為一個不在場的在場,因為他的在場必然是赤裸生命的在場,任何他存在的蹤跡都會對他造成致命的威脅。這個近乎荒誕的處理方式卻為《鹿鼎記》贏得了一個圓滿的結局。在韋小寶的消逝中,他被神聖化,變成一個傳說,也就成為了一個真正的阿甘本意義上的神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