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詞彙同義詞的來源比較複雜,基本上有以下幾個方面。
這裡的「古」和「新」是就當時來說的。
《紅樓夢》裡存在著大量的古今同義詞。這些詞往往能反映不同時期的社會狀態情況,以及人們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對相同所指的不同認識角度、不同認識層次和思維意識。如「妻子」義的同義詞,《紅樓夢》中就有「妻、妻子、媳婦、夫人、女人、娘子、老婆、賤荊、賤內、內人」等。其中,作為謙稱的「賤荊」,標明舊時已婚女子附屬於丈夫的低下的社會地位,「內人」、「賤內」則反映了她們的社會活動範圍。
清代,貨幣的流通媒介主要是銀子,因此泛指的「錢」和特指的「銀子」便成了一對同義詞。與此相關的還有「價錢」和「價銀」。
需要指出的是,古語詞彙中有一部分是作者為了達到迷離的藝術效果而運用的。這一部分詞在當時就屬已經死去的詞,如「節度使、藩鎮」。「節度使」是官名,此職唐代景雲二年始設,為地方軍政最高長官,又稱「藩鎮」,元代以後廢。作者為避時嫌而沿用。這正似脂批說的「半有半無」,「極玄極幻,荒唐不經之處」。
不同語言(或方言)系統中的同意義的詞,不能算作某一語言系統中的同義詞,但由作者用於同一作品時,它們則可以構成同義詞聚。曹雪芹的語用習慣不可能完全脫離他所習慣的語言環境,另外他還有意用一些方言詞。這樣便形成了一批北京話和吳語對應的同義詞,如:「客人、人客」(人),「東西、物事」(事),「昨日、上日」(時間),「下流、下作」(特性),「幫助、幫趁」(活動)。其中對應的詞,或成分完全不同,或成分部分相同,或成分完全相同而詞序互為顛倒。
書面語和口語的差別在各種語音各個時代都是存在的,只是差別的程度不同而已。清代是漢語書面語和口語差別較大的時期,由於差距的逐漸加大,「五四」時的白話文運動才有了最基本的理由。《紅樓夢》中由此構成的詞彙同義詞佔相當大的部分,如:「衾、被」,「裀、褥子」,「負暄、曬日陽兒」,「針黹、針線」等。這些詞的不同選擇,與具體的語境有直接聯繫。
與詞義相關的兩個方面分別是外在的客觀事物和語用者內在的思想意識,後者包括人們對詞義的主觀認識色彩。
拉屎撒尿是客觀存在的生理現象,人們由於對其本身有粗俗感和私秘感,便將這種感覺賦予了直接標示它們的詞彙,而運用曲折的手法創造或借用另外的詞來代替。因此,便產生了相應的委婉語詞,如「方便、解手、更衣」,「小解、出小恭」等,這些詞與一般詞的對應,可以形成同義詞。
至于禁忌語詞的產生,則主要是為了不直接觸及人們的痛處。由此形成的同義詞,充分顯示出對同一事物現象和結果進行多角度延伸的可能。《紅樓夢》中表死亡的同義詞共有三十一個:「死、死亡、咽氣、終、亡、夭亡、故、去了、亡故、下世、仙逝、去世、辭世、夭世、長逝、捐館、老了、告殂、嗚呼、歸西、沒了、殞、殞身、回首、賓天、卒、病故、病老、薨、歿、圓寂」。其中「死、死亡」是一般詞,其餘均是從不同角度描寫、指標、引申和象徵的禁忌詞。
上面所說的委婉語禁忌語以及這裡的敬稱謙稱,是社會禮儀和道德規範在語言中的突出表現。愛稱貶稱則明顯地附著於人們對事物的不同感情。《紅樓夢》中有成套的詞處於這種不同感情和態度的交叉對應中。如「兒子(子、兒、男)」和敬稱「公子」、謙稱「小犬」、愛稱「哥兒」的對應,「道人」和敬稱「道士」的對應,「小後生」和貶稱「小崽子」的對應,等等。
除上述的幾條外,詞彙同義詞的來源還有一個最根本的方面,就是詞義本身的演變。隨著對世界逐步深入的認識,詞義的表達也越來越細緻。同時,詞彙系統中對相同所指的界定,便因人因時而形成同義關係的交叉覆蓋。同義詞的豐富,歸根結蒂是由於這種詞義演變,造成多向性指稱同一事物的結果。
《紅樓夢》作為一部封建社會的衰落史,一幕叛逆者的悲劇,貫串著悲和愁。為了表達各種場合、各類人物、不同程度、不同內涵的「悲」和「愁」,作者運用的兩組同義詞共達三十六個。這些詞的存在,是語言長期發展的產物,其中表示因悲而痛的有:「悲痛、悲慟、悲切、悲悽、悲戚、悲哀、悲」,表示因傷而感的有:「傷感、傷心、悲感、悲傷、傷悲」,表示悽苦的有「悽楚、悽惻」。愁有感於形而慮的「煩慮、憂慮、愁煩、憂愁、憂」,有動於心而悶的「愁悶、憂悶、納悶、氣悶、煩悶、悶」,有心緒不展的「悒鬱、憂鬱、抑鬱」,有心境不暢的「懣憤、懊惱、煩惱、苦惱」。筆之所至,無所不及。於賈府,則愈顯出封建社會搖搖欲墜之態;於寶黛,則更見其愁腸固結,如泣如訴。
以上六個方面是基本來源,其間有交叉的情況,如「嗚呼」既是古語詞又是禁忌詞,等之。
此外,《紅樓夢》中還有少量的漢滿語以及漢語外來語詞彙形成的同義詞。
曹雪芹遠祖時降清,隸屬於滿洲八旗。在書中,作者為了防止暴露出清代的背景特點,雖儘量不用滿語詞彙,但還是難免。作品中的漢滿同義詞有:「奶媽、嬤嬤」,「媳婦、家的」,「嫂子、姐姐」等。「嬤嬤」是滿語meme的音譯。「家的」是滿語booi的義譯,《紅樓夢》中作為媳婦中的特稱,專指僕婦。「家的」後來通用,至今我國東北等北部地區方言裡,還有稱某某人或自己的媳婦為「某某家的」或「俺(我)家的」的用法。稱嫂子為「姐姐」,見於寶玉稱鳳姐時,如第七回:
唬的寶玉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
如果說,這可以從王熙鳳是王夫人的內侄女去理解的話,那麼,二十八回中的「二姐姐」則顯然是由於賈璉排二,「二姐姐」等於「二嫂子」之故(參見《<紅樓夢)中的北俗(下>》,《學習與探索》1980年5期)。這是作者無意中的疏忽。此外,作品中還有個別外語漢譯形成的同義詞,如:「溫都裡納(法語adventurine)、玻璃」。
選自:吳競存 編 《<紅樓夢>的語言》,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