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的孤獨
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給你說說吧,一個全新的白流蘇。
黏稠的水氣像小鬼般難纏,久久氤氳,不散去。人在江南,連思緒也跟著雨水溼潤,像一團棉絮,纏繞在一起便難分開。一根根抽出,痛得心裡倒抽一口涼氣。
在湖面上泛舟,不再寫意,想張愛玲的沉重,害怕筆下的文字太輕率,丟了靈魂。那條巷裡,盡頭是洋樓,屋裡處處飄著鴉片煙霧,嗆得人想流淚。流著,流著,便覺得人生沒了看頭,去了也罷。但舊日響起的耳光還執著呢,不肯放下她遠去。於是,笑笑,在煙霧中尋找上樓的道,提防著煙槍在下一瞬間砸上才恢復的額頭。
門,還是那扇門,吱吱呀呀,響著滿清最後一份張揚。那些遺老遺少還自顧自歡樂。炕上倚著姨太太,肉色的絲襪扯著耷拉在腳踝,桃紅色的旗袍分叉到大腿處,髮髻上別著蔥綠的花飾。真真腐朽的人啊,手裡竟還挑著燈芯,將洋燈這樣的利器攔在門外,害怕臉上一點瑕疵被瞧了去。
她在上海,亦在香港。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一個雨氣暈開惆悵,夜歌響滿海灘;一個淪陷卻古典,有豎立的電線桿和絕望又生氣的電車。兩座城市,成全了她的出逃和夢想。她高傲地仰首,除了藍天白雲,其餘皆在眼下。她常叫道:「出名要趁早。快、快、遲了來不及了。」於是,有了這份渴求和天賦之才,她橫掃上海灘。那段穿姨太太的舊衣服的回憶,成為心底的疤,總結不成痂。於是,一碰便生疼。她一筆一划寫下如今,將它們換了錢,成為乖張又古典的新衣,在身上,橫亙時尚與古韻中的長河。
因了這些,她曲直闌珊的故事,以一座城換一段愛的美夢,吸引了於青這般女子,進入後便不能出來,身不由己。《傾城之戀》,就這麼以《香港的白流蘇》重見天日了。張愛玲的筆調是傷悲的,但仍抹不去其中的曖昧,淡淡的憤恨中還是有些許希望的。要不,怎麼柳原這麼個浪子就回頭了?戰火是該燃到流蘇心裡去的。她說,故事裡傾城傾國的人大抵如此。是啊,你在讀,便也驚覺在經歷。雖然大抵如此,卻免不了一番感嘆。
今日封面上暗紫縱橫,幾根線條勾勒出衝擊人視覺的又一個白流蘇,卻總讓人遺憾。那個女子太勾人,失了上海女人的溫婉。那讓人想起炎櫻,張愛玲的終身摯友。她有那種一筆便可勾勒出張愛玲想說卻又不能說的言語的能力,這大抵是我從書架上抽走它的原因吧。
倘若於青循著自己的路子往下走,自有一番景色,偏偏她太痴了,撞上了張愛玲這座山,便從此回不了頭。她極力營造張愛玲筆下的感覺,要溫情、婉轉,而且明暗朦朧,月光疏疏朗朗。這般延續,在書中的一點真實和樸實的底子,繡上大朵蒼涼而華美的花。但她大抵是太過真實了,逃不過現實的瑣碎,摘得幾句柳原再不和流蘇鬧著玩,不與她說俏皮話了,便恣意展開,反而丟了《傾城之戀》留於我們心中的念想。
本是一個平凡人的故事,卻成了「傳奇的四奶奶」。我是不曾想流蘇可以活過古稀的,那樣歲月斑駁的人兒,總覺得少了份舊日的俏皮,使那二十八歲的委屈,也天高雲淡了。流蘇本不是傾城傾國的美人,只是在月光下美得不近情理罷了。她再有的便是那所存無幾終將逝的年輕了。生活中哪有那麼多的月光傾灑下來呢?除了張愛玲那個冰冷的祖屋裡時不時繚繞的鴉片煙霧能這樣使人朦朧。但那卻不是可以讓人歡欣稱美的,至少心有鄙夷。
常年寄居國外,範柳原作為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繼承人,家庭的緣故造就了他的放蕩。戰火紛飛的歲月,這個除了錢財外都不足以讓人稱道的男子,救了白府裡的佚者。說 「佚」,是因她在眾人心中無了名姓,連親生母親也不曾想過包容她,幫助她。度過一日便像千年的流蘇,像遇見救命稻草般死死拽住了柳原。大家閨秀的尊嚴在家庭重壓下崩潰,她再次赴港,有壯士西徵的味道,只不過那時的戰火燃在了東部的小島罷。
他是有手段的,應該也是愛她的。雖有浪子的行徑,卻一直在心中想法子原諒他。我不願意承認柳原會遠走,缺席流蘇的半個世紀。我不願讓流蘇恨他,因此又愛了他半個世紀。所以,在讀於青續作時,有一種痛苦的感覺,想放下,又不舍,還幻想從中尋到一絲張愛玲的影像。
其實,相似的味道是有的。
張愛玲忘不了舊衣服的疤,便成了clothes-crazy,於是,續作中流蘇的衣服也謹慎起來,有點惶恐不及的味道。那個流蘇不願接洽的白府,也帶些張愛玲對家中不滿的憤恨,有了流蘇在那段被排擠謾罵的日子後依舊保存的委屈。而且,親切的麻油店依舊如故。油汙在香港也有上海你儂我儂的情意。
看《香港的白流蘇》,總不能淡然接受他——齊致銘。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總覺得是不合上海女人胃口的。他的表才適合他,各自走在各自的時光裡。這是於青的妙筆。
張愛玲是白玫瑰還是紅玫瑰,我終究不懂。所以好奇於青許是悟透了才動筆寫續作吧。面對這朵上海花,一般人拿筆的手會驚顫,她卻沒有,所以這份勇氣該添了一分她的好。我只是喜歡愛玲,所以尋了關於她的文字。不敢輕易評她,便說說和我一樣的追隨者吧。
江南同上海是渭涇不分的,所以濡溼了愛玲的上海便同江南濡溼了我一般,帶著繁雜的思緒,纏繞,分不開。這也是身不由己的。
那一爐沉香屑,也該燃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