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時常用我那蹩腳的早戀經歷琢磨,範柳原為什麼會喜歡上白流蘇這樣一個大齡離婚少婦呢?論年輕貌美,流蘇比不上未出閣的寶絡小姐;論風姿綽約,伊比不上交際花薩黑夷妮公主,如何憑几支舞就將這個歡場上尋花的班頭、問柳的能手範大侉子俘獲了呢。這是我那狹隘的未經事的小孩子心理所GET不到的。
之前一段時間裡,流傳著一種「美而不自知」的說法,我一度稀裡糊塗得為這種氣質拍案叫絕,認為自有一種呆萌的美感。直到前幾天讀到這樣一段話:
美而不自知是一種不幸。明明自己有別人覬覦的獨特價值,卻因為不知道不相信而疏於防範,最終甚至有可能被榨取一切。
我又糊塗了。不知道說這話的人是心機太過深重還是心思太過敏銳,於是當下對於兩種說法都持保留意見。但這倒解決了我為什麼範柳原會愛上白流蘇的難題。
寶絡分明是「美而不自知」的那一類,明明有「被別人覬覦的特殊價值」,卻不知道不自信最終喪失機會。而她的不自知又不似鍾靈那等天真活潑,木婉清那等張揚跋扈,只有天性生動的「美而不自知」才有狡黠的美感和吸引力。寶絡的「不自知」是木訥的遲鈍的,美人如木頭,太過寡淡無味,這對於尋常人尚且沒有刺激性,何況柳原這樣一個風月場上遊走慣了的人。
交際花薩黑夷妮公主則似乎顯得太過自知了點,太過懂得利用這一點來招攬自己,她的聰明是外露的。她和範某些時候是同類人,互相看透,這是令人不很舒服的一件事,這似乎也是《圍城》裡方鴻漸為什麼不喜歡蘇文紈的原因,蘇小姐太過一板一眼,對方鴻漸的任何心理門兒清,總不許人趁心傻一下,談戀愛本就是兩個人將外人眼裡看似嚴肅無聊的事情生發出趣味來的雅事,可以可愛,可以詼諧,甚至可以白痴,但就是不能過於精明,蘇小姐的聰明勁,使得方鴻漸沒有向她展示情趣的欲望,轉而便愛上了我見猶憐的唐曉芙。範柳原也一樣,在同類人面前,範先生便只是逢場作戲罷了,歡場上情話和她說、豔舞和她跳,關鍵時刻饑寒交迫時卻不肯分她一口蠔湯。這是範柳原的老辣,也是交際花有色無情結出來的惡果。
柳原兄,他需要的,不是一個交際花,而是一個賢內助。
白流蘇是美而自知的。並且她的好處在於,聰明而不自知。或者說,明明知道,但假裝不知道。於是她的優勢就出來了,比寶絡美而自知,比四個字的公主聰明而不自知。她說,我是頂無用的女人,範說,無用的女人是最厲害的女人。
流蘇無用麼?她才不無用呢。人家寶絡小姐聽到這話估計要哭暈在她四哥的胡琴聲下,怕是人家才是真正的無用。
流蘇若無用,她就不會大膽離婚;若無用,她就不會冒險來香港這一趟。再者,「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衝這個勁頭,她就絕不是無用之人。她的「無用」,不過在於她從不屑於喊口號宣揚自己。
同樣範先生要的便是這表面上的「無用」,是那內斂的隱藏著的「有用」。於是他說,白流蘇是善於低頭的。「善於」兩個字很值得玩味,低頭是為了更好的抬頭,是以退為進,而不是一味的低眉順眼,被命運屈打成招,那就不是白流蘇了,那是另一個顧曼楨了。在這上面,他們是旗鼓相當的。棋逢對手,才能肝膽相照。
總結陳詞,你或者像鍾靈木婉清那等美而不自知,個性十足,我行我素,「不自知」會為別人眼裡你的美加分。或者像白流蘇那等美而自知,篤定平和,清淨自守,以一種後退的方式前進。
到了香港後,兩個人的相處,看得我等吃瓜群眾委實心累,不像是戀愛,倒像是一場博弈。兩個人,彼此需求不同,各懷鬼胎各出招數。這成年人的感情,也太不好看了點。
白流蘇缺錢,伊需要的是婚姻。作為一個二十八歲離婚少婦,一個「過了時」的人,伊自認為愛情這種形而上的東西怕是要不起也不敢要的了,於是渴望抓住一些實在的東西。流蘇大約真的是不夠愛柳原的,更多是想要得到一個終身的依靠來出盡前半生的一口惡氣。
而範柳原缺愛,需要的是愛情。似乎每一個紈絝子弟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範大侉子也不例外。他是一個家庭幸福感缺失的人,是父親養在外洋的私生子,一直被族人虎視眈眈,他種種不一而足的行為在此處都有了註腳。這樣心裡有傷痕的人往往都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敏感,能夠看到感受到常人理解不了的情愫,對白流蘇,他有一種超越世俗的懂得。但見流蘇這一生,未離婚時在夫家,丈夫動輒打罵,直至撕破頭臉勞燕分飛;離婚後娘家將她錢財敗盡又當她是掃把星隨意輕賤,沒有人欣賞她,沒有人看到她的好處,只有範柳原看到了,還是在伊處境最差的時候。這當是真正從內心底升起來的欣賞。
於是他渴望得到她的愛情。這樣一個明面上尋歡作樂的花花公子,內心底卻保留著一塊尚未開採的清淨之地,有一種孩子般對純潔的感情的渴望。他希望流蘇對他的愛是純淨的,「難將我意同她意,未必她心似我心」,於是在書中他多次黯然,他覺得她愛的人對他的感情是摻雜了其他東西的,他感到痛心。
柳原這個人,複雜起來也複雜,單純起來也單純。我總覺得,在柳原浪蕩無羈的外表下是有一絲情意的,雖然前期他不願意娶她。君不見,男人有時候就是把自尊看的比愛情重要的,他們連命都可以不要你讓他放棄自尊娶一個對他感情摻水的女人?倘若因為這一點否定他對流蘇的感情那就太可惜了。
而流蘇,看似溫婉和平,實則有一種冷冰冰。她愛不愛他,愛他多少,還真得在心裡打上一個問號。不過,縱觀她的經歷,或也是可以原諒的。她就是一個亂世裡最平凡的人,有著尋常的人性,有一點個好處,有一點個算計。應該也不算過分。
架不住有些姑娘與生俱來一種,任是無情也動人,寶釵如此,流蘇亦如此。好珍貴。
張愛玲的筆從來刻薄,寫人性從來一針見血不留情面,喜歡這樣,也害怕這樣。終於,一場戰爭襲來,香港的淪陷成就了他們。這一場歡喜,著實不小。他們確立了彼此的感情,兩人彼此相愛,但因為一開始的各懷鬼胎,彼此都把愛看得輕了。
他們結婚了。這看似是柳原妥協了,流蘇贏了。然而,流蘇卻有點「悵惘」,她似乎終於對他有了愛情,但他這時候卻只把她當做名正言順的妻,把她放進一段婚姻關係裡對待了;那柳原贏了麼,也不是啊,他得到她的愛情了,但他自己卻變成了她,一頭扎進了婚姻裡。兩人角色互換,他們都贏了,他們也都輸了。
究竟,他們給這段傳奇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久經世故的高明之輩犯不著嘲笑這傳統上的大團圓的俗套」。總算他們以後的婚姻生活逃離了書寫,這是一個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明他們已過上平淡溫馨的世俗生活,像千千萬萬個平凡夫妻一樣,再也無心去過問愛或不愛、你輸或我贏的附庸風雅的問題了。
寫於丙申猴年 臘月十八
晚來天欲雪 麻將三缺一
註:你也是有情誼的麼,出自《悟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