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這首詩是《射鵰英雄傳》中「東邪」黃藥師,嘲諷孟子的打油詩。孟子當年竭盡口舌之能事,全力推銷他的「王道仁政」時,肯定不會想到2000多年之後,還會有人藉此嘲諷他的迂腐和固執。
每個人都是大時代裡的一隻螻蟻,遭逢亂世、生靈塗炭;天地之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有的洞察時務、巧言辭色;有的變法圖強、驅民入兵;有的消極遁世、逍遙空想;有的則要濟世救民、仁愛王道,這就是孟子的選擇。
孟子的願景是由某個王侯建立一個人間天堂、人間樂園,然後百姓們載歌載舞、歡呼雀躍而來。先建樂園,然後「王天下」。
恨無知音賞
「十年磨一劍,雙刃未曾試」積澱了40年學識修養的孟子, 認為已經繼承了孔子的「往聖絕學」,決定以不惑之年周遊列國施展抱負。
像如今的年輕人湧入北上廣,喜歡BAT一樣,當時孟子放眼神州最有影響力的大國莫過於魏與齊。而相較於魏惠王屈辱的「折節事齊」,圍魏救趙的齊威王更有天下共主之像。
影響有影響力的人。於是躊躇滿志的孟子,首先來到齊國準備大幹一番。
說起這齊威王對歷史了解比較少的人,可能有些陌生感。據最新的考證,我們課本中《扁鵲見蔡桓公》中的「蔡桓公」其實是他的父親齊桓公田午。
注意,敲黑板啦!這個戰國時期的齊桓公田午並非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姜小白。一個是田齊,一個是姜齊。二人相差好幾百年。
就是這個諱疾忌醫被人貽笑大方的齊桓公卻幹了一件對後世影響極大的事情,創建了稷下學宮,招攬天下賢士,聚徒講學,著書立說,為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奠定了基礎。孟子之所以選擇齊國也跟他們廣納賢才、開放包容的人才政策大有關係。
而他的兒子齊威王更是了得,文有淳于髡、鄒忌;武用田忌、孫臏,先後在襄陵、桂陵兩次把當時天下第一強國魏國徹底打趴。
這樣一位大有作為的君主,一心只想爭霸中原,對孟子這樣反對兼併戰爭、主張實行仁政的儒者不感興趣。孟子滿腔熱忱、無法施展,徘徊逡巡達九年之久。
大國不行換小國,聽說宋君偃稱王(前328年)欲行王政。於公元前323年,孟子懷著悵然之情離開齊國。
現實再次打臉孟子,他以為宋王偃實行的是所謂「重禮愛民,德澤天下」的仁政。
其實宋王偃一直想恢復宋襄公時期宋國的皇圖霸業,在苦練十萬精兵之後,宋國拿下楚國三百裡的土地。東徵齊國,獲得五個城池,再西進魏國,佔領兩個城池。然後剪滅滕、薛等殘留諸侯,從而成為方圓八百裡的強國,有著「五千乘勁宋」的稱呼。
這樣一位經過血與火洗禮的君王,是無法聽進去任何「仁義禮智信」的。
因此孟子勸導宋國免除關卡和商品賦稅,未被採納,不遂心願,失望之後離開宋國。
連續兩次挫折,51歲的孟子返回故裡鄒,進行反思和沉澱。
種種不如意,讓他想到了自己的精神導師孔子,是什麼力量支撐先師長期不辭辛勞、周遊列國。於是他來到了孔子的老家曲阜,尋找精神之源。
或許受到孔子激勵,短暫充電之後,孟子再度出發。東方不亮西方亮,既然東方的齊國不行,為什麼不試試西方的魏國呢?
途徑滕國時,滕文公「接待以禮,請孟子館於上宮。」雖然未能達到他所理想的境界,但是滕文公對於王道仁政的認同,給了低潮期的孟子一具強心針。
兩年之後,他一路向西,54歲到達魏國。
54歲的你可能已經著手退休,孟子的華彩篇章才剛剛開始。
五度面試
韓趙魏三家分晉開啟了戰國時代之後,三家為了鞏固各自的國家,組成聯盟,當中最強的魏國一直被視為執牛耳的盟主,魏國無疑為戰國第一霸。
魏惠王因其將國都遷往大梁,被成為梁惠王,魏國也被稱為梁國
魏惠王即位正是魏國鼎盛時期,但是經過他一番折騰,「東敗於齊,西喪秦地七百餘裡,南辱於楚」,讓魏國由盛轉衰。
孟子見他時,他已年屆80歲,仍稱孟子稱呼為「叟」,可見孟子在梁所受到的禮遇,也足見其求賢若渴之急。他是準備託付梁國大事於孟子的,當然先要面試一下。
「叟不遠千裡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梁惠王開口就問的是利,是實際的利益。孟子卻固執的以仁義道德回答。對於已經在位52年,見證了魏國由盛轉衰的君王而言,權衡利害、徐圖再起仍是他首要考慮的。
但是對於80歲的老者來說,與這位「年輕」的學者,探討一下人生也未嘗不可。
二面開始了,在池塘邊上,梁惠王觀賞著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這意思是說,像您這樣的聖賢曠達,一般都是清高自許,以天下蒼生為念、不食人間煙火,也會貪圖這嬉戲之樂嗎?這似乎有些譏笑嘲諷之意。
而孟子卻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藉機抬高儒學,轉而推廣自己「民本君輕」的理念,讓君王想著人民,與民同樂。
「行,算你嘴巴厲害」 梁惠王心裡肯定嘀咕。
經過前兩次面試,梁惠王對於孟子的王道仁政思想已經大致了解。第三次直接問政,你不是老說要王道仁政嗎?你說的這些我早就做過了,你看看?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兇,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我對老百姓已經很用心照顧了,河內發生災荒,我就把那裡的(一部分)百姓遷移到河東去,把糧食運到河內去賑濟。河東發生災荒,我也這麼辦。考察鄰國的政務,沒有哪個國君能像我這樣為百姓操心的了。但是鄰國的人口並不減少,而我們魏國的人口並不增多,你說的王道仁政似乎沒有用啊?
這其實是梁惠王想看看孟子有沒有解決具體問題的能力,而孟子的回答則是,你這個仁政實施的程度和深度還遠遠不夠,你需要真正先造一個人間天堂,讓老百姓載歌載舞才可以。
梁惠王一聽,秦晉邊界戰事隨時都會爆發,我要是傾盡全力重金打造一個人間天堂,那暴虐的秦軍一來,一鍋端走。這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嗎?
三面不太滿意,但是梁國實在危機,梁惠王還想給這位大學者一個機會。準備把自己的終極問題拋出來。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裡;南辱於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壹灑之,如之何則可?」
梁惠王這是想試探一下,孟子有沒有富國強兵的辦法。孟子回答了一通,還是兩個字「仁政」當然孟子也感覺到梁惠王對他的能力比較懷疑,最後不忘加了一句:「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梁惠王聽完,心想,打住,你這是不顧現實的一根筋,這是一招鮮,吃遍天啊!
梁惠王對於孟子迂腐的印象,肯定影響了他兒子梁襄王,孟子自身也覺察到了這種變化。
於是兩個人還沒有見面彼此都有了成見。
兩個人剛見完面,孟子稱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近之而不見所畏」
梁襄王則譏諷他「迂遠而闊於情」,孟子只得離開梁國。
在梁國的兩年,孟子的抱負雖然沒有施展,但是他的思想和機變之才卻在更大範圍的傳播,追隨者日眾。
二度入齊
聽說齊國剛即為的齊宣王德行謙恭、延攬人才。孟子二話沒說再度來到齊國。他對在齊國實行仁政充滿了信心,認為憑著象齊國這樣一個土地遼闊、人口眾多的大國,要實行仁政,易如反掌。加之齊宣王挾父親齊威王餘威,齊國如果率先垂範,那天下莫敢不從。
前面的挫折也讓孟子學會了職場之道,遠遠的看見齊宣王的人影,就忍不住讚嘆「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這馬屁功夫瞬間爆升。
齊宣王自己也不含糊,見到西方秦國招攬賢士,得人而治,越來越強,便開始發展文化事業。不惜耗費巨資招致天下各派文人、學士來到齊國「稷下學宮」來,與孟子一起聞聲而來的還有騶衍、田駢、接予、慎到、環淵等七十六人,都賜給府宅,官拜上大夫,不擔任官職而讓他們自由議論。齊國稷下學者逐漸多起來,將近數百上千人,使稷下學宮進入鼎盛。
集中了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兵家、刑家、陰陽家、農家、雜家各學派的學人,著書立說,開展學術研究,形成前所未有的百家爭鳴,創造中國燦爛的「先秦文化」。
與危如累卵急求救國之策的梁國不同,齊國依靠齊威王的文治武功,兩次打敗梁國,迫使梁惠王「折節事齊」、中原諸侯各國率先尊奉齊國為「王」,齊威王擔心樹大招風,客氣的尊梁惠王為「王」,才有了徐州相王的典故。
齊宣王靠著父蔭就能威震四方,他謹記父訓「人才為寶」大肆招攬人才,似乎只是為了搶而搶,並不知道如何發揮人才的長處,只要是名頭響亮的來著不拒。
在這裡沒有面試,他們都只是顧問團。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孟子來到了齊國。
齊宣王想稱霸天下,又擔心有人攻擊他不體恤百姓、窮兵黷武。所以一開始問了一個很開放性的問題:「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
孟子一聽就很不高興了,整了半天你還是想要用武力稱霸天下,而不是推行王道啊!
然後悄悄轉了一下,「無以,則王乎?」還是要回到王道的話題。
相對於齊威王的霸氣側漏、梁惠王的遊刃老練,齊宣王還是太年輕,直接被老師傅帶偏了主題。
孟子也更講究鬥爭策略,先誇讚了齊宣王一番,說他有「保民而王」的潛力。
接著用類比的方式,委婉的指出,齊宣王未能實行王道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當齊宣王透露出自己的真實意圖就是 「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
孟子則誇張的用緣木求魚來比喻不可能發生,要徹底打消齊宣王稱霸的年頭。
然後又以被多國聯合攻擊為威脅,嚇退了剛即位新王的野心,趕緊向孟子求教。
孟子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闢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制民之產」和「謹庠序之教」,使百姓有恆產,足以飽身養家,然後再對他們施以禮義道德的教育。這才是王道仁政模式,以排比句對稱說出,極言王道之利。只要做到這一點,老百姓歸附,猶如萬條江河歸大海,形成「孰能御之」之勢。
齊宣王被這一幅王道樂土的美好畫卷深深吸引,連忙點頭稱是。孟子也被自己迸發出來的排山倒海的能量震懾,似乎自己奮鬥一生的目標此時此刻就要實現,彼岸已到!
緊接著,齊宣王造房子給孟子住、分配轎車給孟子乘、給孟子發高薪、還特許孟子不用上班。孟子在樂呵樂呵幾天之後,卻沒有看到齊宣王有什麼新的為政措施,覺得不太對勁。
開始天天纏著齊宣王讓他趕緊實行王道。齊宣王慢慢回過神來,深知理想很美好,現實很骨幹。作為君王他必須為整個齊國的江山社稷負責,外面是虎狼環伺、你死我活猶如鬥獸場。你讓我實行王道仁政,造個人間樂土,我自己願意,可是外面那幫傢伙會把我們撕個粉碎。 同時齊國開放包容的人才大旗,他必須抗下去,這是齊國的名片不能丟。所以這事只能拖。
對於渴求布王道於天下的孟子來說,齊宣王是他期望的最合適的人選,也是最認可他的國君。所以他仍然不失時機的勸諫齊宣王。
直到有一天,一件事的發生徹底讓孟子的心死了。
公元前317年,齊國徵伐燕國,殺了燕王姬噲。齊宣王向孟子請教,要不要趁機吞併燕國
孟子回答說:「吞併後如果燕國人民很高興,那就吞併。那裡的百姓都捧著食物、茶水來迎接齊軍,沒有別的原因,就是為了跳出水深火熱的災難啊!」
後來諸侯各國擔心齊國就勢做大,準備謀劃援救燕國,齊宣王又向孟子請教,孟子回答說:「天下各國原本就害怕齊國的強大,如今齊國又擴展了一倍的土地,卻不實行仁政,這是招致天下討伐的原因啊。大王應該迅速下令,釋放老弱百姓,停止搜刮寶器,與燕國民眾謀議,推立新的國君,然後離開燕國,這樣做還來得及避免一場動亂。」 在孟子看來,當時的燕國推行儒家仁政思想的最佳試驗田,齊王將無任何託詞。齊宣王到底最終沒有聽從孟子的勸告。不久,燕國人民果然反叛。齊宣王說:「我實在愧對孟子啊。」
齊宣王這句話維護了齊國禮賢下士、尊重人才的大旗;卻也讓孟子看透了他徒有虛名的面目。
齊宣王就是這樣一個矛盾體。想要成就一番偉業、目標遠大,又擔心別人說三道四、蹴鞠不前;世之雄才大略之君主,莫不是乾綱獨斷、決勝千裡。齊國的獨霸野心剛剛冒個頭,就被眾生討伐的喧囂之聲呵退。這也是齊國天時、地利、人和佔盡,卻最終未能圖謀天下的原因。
心灰意冷的孟子夢想徹底破滅,準備辭去齊卿,返回故裡,此時他二次入齊已有7年。
齊宣王再三挽留,親自接見孟子;並允諾:「我欲中國(在國都臨淄內)而授孟子室(住宅),養弟子以萬鍾。」孟子堅持去意,毅然決然地率領弟子離開齊國。
孟子去齊,在齊國邊界久久徘徊3晚,有弟子看到他唉聲嘆氣,不識相地說:」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孟子情急之下,勃然發出豪言:
「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是啊,齊國是離他理想國最近的國家,齊宣王是離他理想國最近的那個人;畢生之功業均在於此。齊國成為孟子遊說諸候的起始點和終結點。
公元前309年,孟子歸鄒,結束了他的週遊生涯。此時,孟子已64歲。
孟子深深意識到自己是孔子後的文化—政治—救世—天命的擔當人。雖屢遭世人嘲諷迂腐、頑固,仍終生不改其志。
這樣的擔當需要 「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不是一般人。
有人住高樓,有人在深溝,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鏽。
世上太多的蠅營狗苟、機關算盡,迂一點未嘗不好。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理想主義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