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金庸寫的是武俠,可是他卻是所有武俠大師中最會寫情的。在金庸的江湖世界裡,每個人都有血有肉,有愛有恨,看似瀟灑自在,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逃出「情」的束縛。
小的時候,我偏愛《倚天屠龍記》的趙敏,堂堂郡主卻偏偏愛上了一個毛頭小子,她大鬧婚禮,說了一聲:
「若是我偏要強求呢?」
那些富貴與名聲就都敢拋棄,此去江湖必然刀山火海,可是敢愛敢恨如趙敏,便只求有一人為她畫眉。
是為愛情中的孤勇。
後來我更喜歡郭襄,名門之後,從小被封為掌上明珠,偏偏遇上了一個絕世大俠。
大俠舉世無雙,心裡卻有一個等待了十六年的人。
從此她便在峨眉上安了家,只不過這漫山的煙霞,像極了十六歲那年的煙火,把一生年華都藏在了風陵渡口的回憶之中。
是為愛情中的隱忍。
還有更多愛情中的千百種模樣,都在金庸的筆下,開成了一朵花:
是白馬載著李文秀,緩緩地走向杏花春雨中的江南,二十四橋的明月繾綣在春江花月夜之中,輕聲道一句: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偏偏我不喜歡。」
是紫衣少女,天真無邪,仰著頭看著自己的英雄,問:
「她有什麼好,我哪裡及不上她,你老是想著她,老是忘不了她?」
是英雄心裡裝著的一個塞外牧馬的誓言:「你樣樣都好,樣樣比她強,你只有一個缺點,你不是她。」
甚至連金庸筆下的每一個配角,都擁有自己飽滿的愛情——
周伯通與瑛姑;
黃藥師與馮蘅;
王重陽與林朝英。
人們總是先體會了情,才體會了人生,而金庸的筆下人人皆有情,縱橫交錯,俠義也好,恩仇也罷。愛情,亦是永恆。
可除了愛情,金庸還擅寫「悲情」。不是悲苦的悲,而是慈悲的悲。金庸的小說裡有一句話叫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金庸的書,常常憐憫世人。他筆下的人,無人不冤,有情皆孽,人人可憫。
作家六神磊磊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寫道:
他憐那些底層弱者,亂世中毫無尊嚴,命賤如草,被屠殺如豬狗。像遇上金兵被害的葉三姐,襄陽城郊被李莫愁殺死的孕婦,長臺關被阿紫割舌的店小二,被蒙古兵破城的撒馬爾罕的人民。他憐雁門關下被交替「打草谷」的漢人和契丹人,他讓失去了至親的契丹民眾露出胸口狼頭,仰天悲嘯。
他借丘處機的詩說: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他讓郭靖懟鐵木真說:「殺得人多未必是英雄。」甚至他一廂情願地讓鐵木真糾結至死,去世前還喃喃自語:「英雄,英雄……」他還借段譽的口,吟誦李白反戰的詩:
烽火然不息, 徵戰無已時。
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連劉正風、曲洋、梅莊四友,他也憐惜。他對他們懷抱著好感和同情,為他們精心編織了綠竹巷、桃花島、百花谷,作為夢想中的樂土。其實,諳熟世事如金庸,當然會知道江湖無樂土,歸隱不是出路。所以像蝴蝶谷、梅莊、琅嬛玉洞,就都毀滅或荒蕪了。可是他又心存不忍,又要寫蝴蝶谷的新生,寫梅莊也搬進了新客人,就是新婚的令狐衝和任盈盈。
那是他留給自己的一點童真和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