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影迷千呼萬喚的《信條》在上映第二天,就被上映了16天的《八佰》趕超了日票房。事實上,在首映日《信條》對《八佰》的領先也只是險勝——僅多出190萬票房。
貓眼專業版給《信條》的票房預估是4.59億。這個成績在諾蘭電影的中國市場表現裡,屬於中等水平,但考慮到這十年來中國電影市場的膨脹與擴容,被影迷封為「諾神」的這部新作顯然低於預期。
在豆瓣上,諾蘭的11部長片竟然有7部入圍了Top250榜單,這種高命中率在現世的導演中是首屈一指的,足見中國觀眾對於諾蘭的喜愛。然而,《信條》的評分卻只有8.0,創下諾蘭18年來口碑新低,僅高於2002的《失眠症》——7.5分。
如果說諾蘭是一個大神,那麼在中國「教區」,豆瓣可能就是最大的教堂。而如今,「諾蘭教」的教堂卻塌了一角。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
《信條》為什麼不靈了?
作為觀眾,我們要對世界保持好奇心,不斷提升自我的審美素養,但與此同時,也應該尊重自己在電影院觀影的真實感受。梁啓超雲,「不知佛而自謂信佛,其罪尚過於謗佛者。」此之謂也。
相信有不少觀眾在電影院看《信條》的體驗並不佳,這也體現在票房和口碑上。被mindfuck了,就要勇敢地說出來——不丟人。
反觀那些自認為看懂的觀眾,一個個像是物理模擬考結束後對答案時的複雜心態:竊喜?忐忑?復盤?出題人牛逼?再做一遍?不破樓蘭終不還?
諾蘭拍了這麼一個理科思維的電影,卻在電影中留下了一句充滿了文科修辭意味的臺詞,來給被虐的觀眾進行心理建設——「不要試圖理解它,感受它。」
作為一個文科生,我必須要較真一下,不能這樣就輕易把自己放過去了。
毛澤東在《實踐論》中有個金句——「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覺它。」意思是說,感性認識具有局限性,感性認識必須上升為理性認識。
不管是熵增熵減,還是鉗形行動,這些物理學、化學的理論模型與概念,對於絕大多數觀眾而言還是超綱了。同時,這些理論也不像「蟲洞」「夢的解析」等諾蘭之前玩過的一些花活,某種意義上是顯學,具有一定的公共傳播度。
而《信條》所有的精妙——敘事和奇觀,都建立在對這些理論模型的解剖和呈現上,所以這部電影對絕大部分觀眾是非常不友好的。拋卻高概念與強設定,整個電影就是一部狂轟亂炸的動作片。
電影的消費是建立在一定符號共識、認知共識的基礎上,這樣生產出來的意義才能產生共振。而在《信條》中,諾蘭仿佛告訴觀眾:你們不需要提前了解這些知識背景,我的電影就是在解釋它,看完電影的你「奇怪的知識又增加了」。
這哪裡還是電影?這是知識付費啊,況且你這課也沒講明白啊。
一般而言,所謂「看不懂的電影」大致有三。
其一是因為思想伏筆而看不懂。姜文的大部分電影屬於這個類型,經常遭遇「過度解讀」。這種看不懂有時候也是一種策略,能明喻也不是所有人天天都喜歡玩隱喻。
第二是因為藝術表現手法另類而看不懂。「為什麼都半個小時了,鏡頭都不動一下?」「這部電影到底在講什麼?好像壓根沒有故事?」「突然間冒出來的這匹馬是咋回事?」……那些催眠的藝術電影,大部分都屬於這個「看不懂」範疇。
其三就是所謂的「高智商」電影。優秀的懸疑片在網上被人稱為「高智商電影」,觀眾能夠在相對複雜的敘事與線索中找到一種解謎的快感,從而進行了一種「自我賦權」。
諾蘭是「高智商電影」的集大成者,這也是他被影迷封神的關鍵。事實上,諾蘭之前的大部分「高智商電影」基本能做到讓觀眾產生一種幻覺:電影很牛逼,能get到諾神的我更牛逼,這就叫「自我賦權」。
但很顯然,《信條》打破了這種默契。
諾蘭因何被封神?
縱觀諾蘭的11部長片,大概可以分為三個階段與板塊。
第一是早年的獨立電影,以《追隨》《記憶碎片》為代表;第二是《蝙蝠俠》三部曲,這基本上是在漫威超英電影獨霸江湖的十餘載裡,DC漫改電影最後的臉面;第三是主流大製片廠的大製作,以《盜夢空間》《星際穿越》《敦刻爾克》為代表。
在諾蘭所有的作品中,《敦刻爾克》是最不一樣的一部。其餘10部影片都在科幻、懸疑、驚悚的類型中打轉,而《敦刻爾克》是一部寫實的戰爭片。某種意義上講,《敦刻爾克》也是諾蘭衝擊奧斯卡的定製之作。畢竟,類型片不管拍得再怎麼精妙,在學院派那裡也是不討喜的。
也正是《敦刻爾克》,為諾蘭拿到了第一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提名。之前的《記憶碎片》與《盜夢空間》拿的都是最佳原創劇本提名獎,但都只是提名而已。也就是說,諾蘭這麼被觀眾吹捧,卻依然是個奧斯卡小金人絕緣體。
「平平無奇」的諾蘭,為何在中國被封神?不妨從以下三個角度來理解。
第一,這與中國年輕觀眾成長經驗有關。
自從2010年的《盜夢空間》引進之後,諾蘭的每一部影片都能在國內上映。2010年是第一批90後上大學的時間節點,而電影文化是大學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諾蘭的高產與保質,塑造著年輕一代影迷對於好電影的認知。而90後是社交網站最活躍的一代人,感情分還是有的。
第二,受傳統電影教育影響,中國優秀電影在思想性與藝術性上沒話說,但敘事技巧卻相對樸素與笨拙。缺啥補啥,物以稀為貴。
豆瓣Top250一定程度上是中國觀眾觀影趣味偏好的一張晴雨表,而高概念、強敘事的懸疑片佔據了很大比例。除了諾蘭的作品,像《致命ID》《搏擊俱樂部》《兩桿大煙槍》《看不見的客人》《七宗罪》等懸疑片都在列。《心迷宮》《瘋狂的石頭》兩部國產片也進入這個榜單。
第三,「高智商電影」的概念深入人心,對諾蘭封神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懸疑片天生帶一種「智力優越感」:講一個故事,先欺騙了觀眾,又讓觀眾意識到被欺騙。這種「思想體操」在類型敘事上或許是套路,但在不少觀眾看來卻有一種「高級感」。
諾蘭毫無疑問是懸疑片的技巧大師,同時科幻片又是中國觀眾力捧的一大類型。高智商敘事+科幻高概念,齊活了。諾蘭不上神壇,中國影迷也不答應啊。
其實,所謂的「高智商」究竟有多高?也就高到絕大部分觀眾的認知臨界點而已,真把人都看懵了還會有人買票嗎?《信條》不就這樣垮了嗎?分寸感的把握十分重要。
「高智商電影」的概念也有一種強烈的男性中心意識。你可以想像:一對情侶看完一部燒腦電影,那個「自信」的男性出了電影院,就手舞足蹈開始了他今晚真正的表演——你不知道他之前為了這場「演出」提前下了多大的功夫……
懸疑片或許在藝術上不具備太高的成就,但在商業上確是非常討巧的一個類型。
當好萊塢已經把主流商業大片的製作預算推高到令人望而卻步的數額,中小成本的懸疑片「小兵扛大旗」的特質,就使得它成為電影工業不太發達的國家的一把利器,這也是像《完美陌生人》《看不見的客人》《調音師》《誤殺》等影片在中國市場表現突出的原因。
如果不是進入好萊塢的工業體系,諾蘭應該還會一直在英國拍獨立電影,並且也可以在票房上玩得風生水起。他最大的特別之處在於,他拍一部燒腦的懸疑片,可以擁有其他獨立電影人沒有的高額預算,最後也確實票房口碑雙收。
在對中國影迷中的「諾蘭情結」進行解構之後,也有必要擺正諾蘭在電影殿堂真正的位置。他最大的貢獻是,以獨立電影人的身份闖入好萊塢,給陳腐的好萊塢A類大片帶來了新的刺激與創意,讓好萊塢的爆米花電影有了尊嚴。
但再有尊嚴,也還是爆米花電影,奧斯卡還是公正的;如果只求尊嚴,那就不是爆米花電影了。而可與之共振的人少了,《信條》就進入獨立電影的空間,「讓好萊塢爆米花電影有了尊嚴」的大藥丸也就失效了。
【文/楊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