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聽雨(油畫)韓勝龍
鄰居張教授,計算機領域青年才俊,古典詩詞發燒友。一日,他給六歲兒子丁丁講解古詩,我恰巧在座,真正大開腦洞。詩是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張教授讓丁丁讀了兩遍,隨即手持粉筆,在小黑板上啪、啪點了兩下:「喏,『兩個黃鸝』描寫的就是兩個點」。嗖,又畫一條橫線,「這就是『一行白鷺上青天』,一條漂亮的直線。『窗含西嶺千秋雪』的窗戶是什麼?」張教授迅速畫了一個正方形,「就是這個,一個面!」我正琢磨著「門泊東吳萬裡船」該怎麼畫,丁丁已經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門泊東吳萬裡船』不就是個空間體嘛!」
杜甫寫這首詩是為了用一種清晰而詩意的方式分析點、線、面、空間體關係?我不確定。但我知道,張教授的解讀方式是他們父子倆最熟悉、最感興趣的。相比丁丁,我兒時學古詩詞的方式要「傳統」得多。「傳統」是種美化的表達,其實就是,死記硬背。在父母的「威逼」下,或一日一首,或三日兩首。無甚講解,自然談不上領悟。「鵝鵝鵝」時還興高採烈,唇齒生香;到了「藍田日暖玉生煙」,則完全丈二和尚,雲裡霧裡。那情狀跟郭靖被老頑童逼著背《九陰真經》差不多,覺得「句句含義深奧,字字蘊蓄玄機」,但是翻來覆去地念誦多了,「雖然不明白句中意義,卻已能朗朗背誦,再念數十遍,已自牢記心頭」。如此囫圇吞棗地「填鴨」進兩三百首詩詞,爸媽終於放手,只等著這些詩詞在我腹中醞釀發酵,升騰出一股子華美絕倫的氣質。他們說,這叫「無用之用」。
作為一個金牛座,現實主義的血液特質使我沒有耐心等待「無用之用」的到來。念中學那會兒,我終於為沉積腹中多年的詩詞尋得了一個「有用之用」。彼時,男生女生情竇初開,借著傳遞紙條,開始青春期的戀愛。我是語文課代表,總有些文筆不佳的同學前來求助。我操刀的紙條,除了文通句順之外,還會根據「用戶需求」嵌入適當的古詩詞。男生苦苦追求女生,得不到回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學渣向學霸表達愛意:「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女生對追求的男生有好感但又暫無戀愛打算:「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男生要轉學了,捨不得心愛的女生:「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甭管什麼情境,我總能從腹中搜刮出幾句古詩詞來,手不輟筆,倚馬可待。小夥伴們紛紛揣著跳跳糖烤鍋巴豬肉脯豆腐乾請我幫忙。那兩三百首深藏腹中的詩詞沒能升華成高貴的氣質,統統凝結成甩也甩不掉的脂肪。
拽兩句詩詞,致青春尚可,到了成年人談情說愛的時候,便沒了用武之地。在緊張兮兮的現代生活中,男女戀愛講實際、重效率,弄清楚職業薪水住房資產家庭背景諸項之後,方決定是否「與子成說」,哪有功夫吟什麼「人生自是有情痴」呢!我腹中的詩詞就這麼沉著,荒著,無用著。不過,它們偶爾還是會從記憶的深淵裡撲騰出來,在現實中給我點小驚喜。一個秋日的傍晚,我與友人在杭州西湖畔散步,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望著遠山,我驀地想起姜白石的那句「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當詩句在腦海中跳出的剎那,我眼前的景致竟也大不同了:天空醞釀著酣濃的雨意,湖上的山峰清寂愁苦,無可奈何卻也有所不甘的情態,真叫人著迷。是了,人們總是傾向於看見那些已經被描述過的事物。世界蕪雜紛亂,很多精微美好的細節,若沒有詩詞的指引,任憑你怎樣睜大眼睛,也未必看得見。
現代人的物質生活不會因為多背幾首唐詩宋詞而有任何改變,但詩詞能推動人們去發現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美。我原以為詩詞之「用」就在此,也就僅於此,直到我被詩詞拯救。
幾年前,因為工作壓力和產後抑鬱,我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一旦黑暗來臨,害怕睡不著的恐懼就將我深深裹挾。徹夜難眠的夜晚,我坐在床上放聲痛哭,不明白為什麼像睡覺這樣人人會做的事,我居然不會!中醫、西醫、中西醫,神經科、心理科我看了個遍,各種方法都試過,並無改善。在無法睡眠的漫漫長夜裡,翻閱古詩詞成了一種排遣。
我的動機絕不高雅,甚至有那麼點幽暗:每每讀到「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徘徊欲睡還復行,三更猶憑闌幹立」之類描寫失眠的句子,我的心中就會滋生出無限安慰。從三千年前《詩經》裡的君子,到高適孟浩然範仲淹嶽飛,統統失過眠,吾道不孤啊!還有陶淵明,別只欽慕他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驕傲,欣賞他「悠然見南山」的瀟灑,你曉得他失眠時的痛苦嗎?「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通宵無眠,不是不想睡,是因為他家「敝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冷得沒法睡。他只好披件破衣服,坐等天亮。可公雞毫不體恤,遲遲不打鳴,顯得寒夜格外漫長。古人夜不能寐,或為愛情或為事業或為家國興亡或為堅守氣節,跟他們相比,我的失眠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我還從古人那兒得到了一個重要啟發:他們雖沒有安眠藥,卻從不為睡不著而焦躁,或彈古琴或觀松月或徘徊散步,連陶淵明「披褐守長夜」的「守」字裡也透著一種安定和坦然。在無眠的夜晚,這些詩詞成為我精神的加持,我不再痛哭,不再焦慮,不再把睡不著當回事。奇怪的是,當我放棄與失眠的種種搏鬥之後,竟然輕鬆地睡著了。
年歲愈大,涉世愈多,我發現古詩詞是可以在實際生活中發揮作用的。而其作用的大小,取決於個人的經歷。就如王夫之說的:「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遊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自得」二字道出了讀詩的真諦。一首詩,一闕詞,都是古人境遇與心思的凝聚,至於後人能得到多少,全憑各自以生命閱歷去印證。郭靖死記硬背了《九陰真經》,後來在桃花島觀歐陽鋒、洪七公過招,在村野密室看全真七子擺天罡北鬥陣,又在一燈大師為黃蓉療傷時領略其點穴的無窮變化。郭靖在一段段的江湖經歷中「自得」出真經妙旨,最終成就了蓋世武功。古詩詞自然不比詰屈詭譎的《九陰真經》,但若要它有用,讀熟背熟不夠,還得「各以其情遇」。
兒子五歲時,我也開始用古詩詞給他「填鴨」。選詩時,我存了私心。我希望他將來能欣賞「窗含西嶺千秋雪」的壯麗,能體會「已涼天氣未寒時」的精微,能感受「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驚喜,能在困頓中保持「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泰然。兒子嘰裡咕嚕搖頭晃腦地背過幾遍,問我是何意思。容易的,我便講解兩句,難些的,我就學著「老頑童」的腔調:「此刻天機不可洩露,你背熟便了。」
本文刊於2017年3月16日《文匯報·筆會》
--
【筆會上月好文推薦】
沈芸:老派
畢飛宇:李商隱的太陽,李商隱的雨
韓天衡:藥翁三五事
莫言新作:「想當初,我真狂」
雍容:身為語文教師,春蠶蠟炬是我最最厭憎的比喻了
劉曉蕾:探春做事,寶釵做人
李娟:繁盛
了解筆會新選集《歌以言志》,請點擊:
不斷磨洗,直至透明 | 周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