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及編曲冉天豪:
GT:此前的臺灣巡演中《少年臺灣》如詩的吟唱給很多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好奇冉老師您對這部文學作品的理解和評價,以及這如何影響到您為音樂劇的編曲?
冉:在蔣勳老師的眾多著作裡頭,《少年臺灣》是相當奇特的一部,在形式上,它的敘事像小說、也像散文,卻又蘊含戲劇、以及詩一般的語言。這樣無慣性交錯的奇特文體,給予我作曲上很多的激發,首先我先推翻了原本習慣的音樂劇作曲手法,或是歌曲寫作既有的格式,讓音樂完全貼和劇本營造的場景、詩意、氛圍、甚至氣味、甚至有一整個場景,使用多種作曲手法交替譜成,而又因為《少年臺灣》這部著作提到了非常獨特、非典型印象的臺灣故事,我也讓音樂創作風格遊走在臺灣各時期的流行音樂、西洋歌劇與藝術歌曲,以及現代東方風格的電影配樂之間,這跟臺灣文化的混血養分,以及永遠年輕的堅毅精神有關。
GT:據說每一個人物故事的編曲部分都是截然不同的感覺,這些人物中讓您最有共鳴的是哪位,您為之所作的音樂風格又是怎樣的?
冉:音樂劇中的十個篇章都有各自的主角,有些並不是特定人物,而是集體象徵,而有些則是獨一無二的無名氏,這些是真實存在臺灣的不同地點、以及歷史洪流裡頭的,他們沒有一個是大人物,但他們的故事在蔣老師的筆下卻無比深刻,也因此都相當吸引人。
我很喜歡"少年豐山"裡頭的兩個男主角,生活經驗、生命信仰幾乎相反的兩個人,因為一次放下預設念頭的偶遇,竟開始羨慕起對方的生活樣貌,甚至動搖了信仰,這是一種欣賞(面對對方),也是一種脆弱(面對自己)。我為兩個不同背景的人寫了不同風格的音樂,可以嗅到的是臺灣80年代清新的民歌風格,以及壓抑世故的爵士藍調吟唱,在交會(或是想像中的交換)的過程中,過渡了輕盈搖擺的Bossa Nova,最後兩種各異的音樂風格形成奇妙的融合,在同一段音樂中,兩人互道祝福,哪怕這輩子以後不會再相見。
另一段我很喜歡的,也是兩個男主角的場景,這是臺灣美麗東部的"少年鹽寮",其實講的是哲學家與離世都會人的辯證,也是尋求桃花源的夢想與破滅。我以巴哈最著名的十二平均律第一首當成引子,在大家熟到不能再熟的鋼琴分解和弦上,重新譜了兩部男聲的對唱,兩位男主角的對話優美至極,聽者卻是感傷無限。
GT:對於您來說,為《少年臺灣》這樣詩化的文本編曲是否是一大挑戰呢?
冉:的確,《少年臺灣》算是我至今15部全本音樂劇作曲裡頭,最奇特的一次挑戰,因為這部戲沒有完整的故事線,甚至沒有明確的角色性格,有些是史詩般的歷史大格局,又有些是極微小的都市心情,有些看似沒有結局,又有些觸動了歷史場景,而我的樂團編制卻是極簡化的鋼琴三重奏(小提琴、大提琴、鋼琴),使用這三種西方樂器,營造少年臺灣各不相干的十個東方場景,以及許多有名字、無名子的角色,是一次讓想像力奔放的作曲經驗。先是打破一切規範,然後再重建新局,這甚至為我帶來了許多自己之前都沒有想到的作曲手法。每一首曲子、每一段音樂都是為這部戲量身訂做,十個場景外加前後兩段引子,有短歌有場景,音樂的總量幾乎像是一整部歌劇,或是一套電影配樂的感覺了。
藝術總監及編劇楊忠衡:
GT:當初您是如何想到要把《少年臺灣》改編成一個音樂劇呢?蔣勳老師的這本書在哪些方面觸動了您?
楊:音樂時代劇場一向喜歡挑戰各種不同型式、題材的作品,在創作一系列故事文本的作品後,希望實驗一部結合臺灣文學(非小說類)與音樂劇的作品,因緣巧合之下與臺灣當代美學與文學大師蔣勳老師提到這個構想,並得到後者支持。我從蔣老師著作中挑選了幾部比較觸動的作品,內容包括生死、孤獨、文化及美學。最後由蔣老師親自挑選了《少年臺灣》。
這部作品是蔣老師對臺灣人民與土地的觀察與心得。個人認為,哲學家具有凡人所沒有的「眼睛」,同樣的景物,在他們眼中卻和一般人是不同的世界。所以看似平凡、大家都看得到的人與故事,卻在蔣老師筆下呈現深意或獨有的氛圍。我常說蔣老師用他的眼睛看臺灣,我們用詩化的眼睛來看蔣老師的美學世界,成為二度創作。
GT: 可否談談劇本創作中您最優先考慮的問題是什麼?
楊:最先慮表現的方式。因為散文陳述時而具象、時而抽象,有時完全沒有故事性可言。而音樂劇這種面對廣大群眾的表演,我們千萬不能因為藝術訴求,只依自己藝術想法設計,搞得曲高和寡,讓大家敬而遠之。所以我們必須把它同時創作得有質感,同時仍讓人覺得活潑好看。後來和導演符宏徵經過多次會商,最後採用了專業二先進的劇場手法處理。雖然還是有相當藝術性,虛實交錯,但一般觀眾接受並沒有問題。
GT:音樂劇中人物的出場順序和文學作品是不一樣的,您是如何安排他們來重塑臺灣人的故事呢?
楊:我從原著挑選了十段感覺最能表現的段落,大致上,上半場呈現相當的歷史感,下半場則表現不同的「人」。設計時,並考慮完整音樂劇應該具備的起伏動態(也如同交響樂中的樂章關係。)雖然經過相當費心設計,我們卻不強調結構議題,儘量讓觀眾在沒有預設心情的狀態下欣賞。不過也因此上下半場確實是呈現相當的風格差異。
GT:您曾說將這部文學作品改編成音樂劇最難的地方是用舞臺劇體現文字中的一種思維和感知?可否請您談談後來是如何嘗試化解這個難題的?
楊:起初受原著的限制較大,擔心扭曲原著的精神。但這樣反而顯得做作而不自由。後來試著把作品的元素大膽地拆開,試圖丟掉原來的限制,打造新的表達內容。透過拆解原著文字,轉換成詩歌形式,加上作曲家冉天豪的詮釋,使作品具有新的面目,內容方面也得到蔣老師後來的肯定。
GT:據說《少年臺灣》中保留了很多詩歌朗誦式的篇章,這在音樂劇中其實是不多見的,為什麼會做這樣的處理呢?
楊:目前的中國音樂劇,絕大部分是文本式(故事性)的音樂劇,但在歷史上,詩歌型的音樂作品多不可數。我個人心裡頭的範例,包括舒伯特三大聯聯篇歌曲、馬勒的《大地之歌》、黃自的清唱劇《長恨歌》。此外,當然還有洛伊.韋伯的《Cats》。這些作品對於「詩」內容的延伸擴大,成果是有目共睹的。不過,我仍希望《少年臺灣》對散文的重新剪裁、排列和詩歌化,和前人作品並無重複的地方,我也很高興這些文字確實達到提升層次的效果。
GT:您用音樂劇講臺灣人的故事,您覺得《少年臺灣》這部劇可以給大家講述一個怎樣的臺灣?
楊:如同第一個問題,同一個臺灣,因為不同人的眼睛觀察,提煉出不同的結晶。這部音樂劇一方面呈現蔣老師眼中充滿「美」與「悲憫」的臺灣,也加入後來所有音樂劇創作群,對臺灣人文氣質的描摹。原著所有故事寫於不同時期,並沒有預設中心主題,但是我從蔣老師對「萬善同歸」無名冢的追懷,感受到一種源遠流長的、對民族與生命長河的敬畏與歌頌。所以隱含拿這個精神作為主軸,希望觀眾反思這個問題。
同一個臺灣,有很多面相的觀察,我則把結尾處理成類似「安魂曲」的樣式。安魂曲在西方不只是宗教或儀式用途,作曲家拿這種曲式來抒發對生命、人生的看法。《少年臺灣》雖然以撫慰民族靈魂的終曲做收場,但它肯定不是悲觀的作品。如同蔣老師描述,我們希望所有人看過後,能以釋然的心情,隨時隨地都可以重新出發,意氣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