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資鑫
張卓君 攝
揚州麵食——銀縷雪墩
麵食,喚醒了揚州人的早晨,講述了「早上皮包水」的市俗故事。揚州人主食米,但不忘食麵。相對於菜作稱「紅案」,面作被稱為「白案」。揚州麵食雖不及北方勢雄,但以精巧擅長,其「妙手纖纖和粉勻,搓酥糝拌擅奇珍」的美譽,是有淵源的。
揚州人結面緣,幾乎在秦漢就嘗過蒸餅了,鳳凰河出土的漢代石磨像時針錶盤,篆刻著揚州人從粒食到粉食的生命時光,見證著1800年前揚州小麥精細處理的水平。《南齊書》記載著春餅、煎餅、水引餅相繼登場;隋唐更盛,鑑真東渡為便於行旅,所帶幹餅多從蜀岡餅市採購。宋代知揚州的王禹偁首詠揚州冷淘「隨刀落銀鏤,煮投寒泉盆」,就是涼拌麵。明代揚州蓋澆面、糯粉團、米粉糕搬上餐桌,說明揚州人已經掌握煮蒸烘烤麵食的成熟方法了。
清代揚州出了面點大師,叫蕭美人。《隨園食單》誇她善制點心,「小巧可愛,潔白如雪。」在她的領軍之下,揚州麵食形成了麵條重製湯、燒餅重擦酥、包子重餡心、糕點重鬆軟的製作特色。其間竅門在酵面高超,這是揚州麵食火爆的關鍵一招。吃慣擔擔麵的成都人費執御嘗過揚州面後,驚嘆:「揚郡麵館,美甲天下!」近現代揚州麵食以富春為旗幟,分為面與點兩大類,並峙於世,更臻完美。
揚州麵條,渾似銀縷。品種有炒麵、煨面、陽春麵、澆頭面。花樣有幹拌、寬湯、半湯、脆面、大養、免青、雙鹹。不託絲絲軟似綿,羹湯煮就合腥鮮,其實面好,關鍵是湯好,朱自清說「揚州又以麵館著名。好在湯味醇厚,是所謂白湯,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湯,就是一味雞湯」。朱先生懂揚州面,因為他是揚州人。
揚州點心,亞賽雪墩。點心,因為有心,所以有形,且有魂,故而精彩。系根據發酵、米粉、水調、油酥麵團特點,採取包、擀、揉、捏、卷、貼、切、疊工藝,按照和面、發酵、對鹼、按肥、火工工序,進行蒸、煮、煨、炸、炒、烙、燴、烤而成熟。品種上,有餃、糕、餅、餛飩、燒賣、元宵;此外,還有油條、麻花、饊子、餈粑、麻團、糖三角、椒鹽卷等。
其中,主力軍團還是揚州包子,以薄皮大餡為特色,以荸薺鼓、香爐腳、鯽魚嘴為外形,以皮綿軟、餡香鮮為口感,以油香而不過膩,細嫩而不過軟為要領,如選用參丁、雞丁、肉丁、筍丁、蝦丁為餡的五丁包,用蝦子雞湯燴制雞丁、肉丁、筍丁餡心的三丁包,以薺菜配以筍丁、肉丁和豬油為餡的薺菜包,將赤豆細沙配桂花白糖的細沙包,以及湯包、肉包、蟹黃包、乾菜包、雪筍包、棗泥包、蘿蔔絲包……巧手之下,是餡與皮的結合,餡的美味藏嬌在麵皮內,一口咬下去,鮮味一瞬間噴發而出,這味中,有乾坤。過去,揚州人家只有過年才做包子,叫年蒸;現在,揚州人天天吃包子過年了。
面點,是用面寫詩作畫的藝技,包裹著愛的味道。現在,揚州包子已經走向全球,「包」打天下了。朱自清說「細細地咬嚼,可以嚼出一點橄欖般的回味來」。不知道五湖四海品「點」,又會嚼出怎樣的回味?
張卓君 拍攝
揚州醃食——經年春意
歲月流轉,萬物榮枯,醃食,揚州菜的另類,是生命重生的解讀。揚州人善醃秧草、豆瓣、蘿蔔乾、雪裡蕻,但最轟轟烈烈的,還是醃大菜。凡食物,都能咀嚼出歷史況味,揚州大菜基因好,屬於十字花科植物,有個古稱:菘菜。宋元時期,菘菜因葉大莖肥、天然甜味,曾經一嘯沖天,取代葵菜雄霸中國蔬菜王國。菘菜產量大,耐儲存,讓揚州人與它的情緣,不僅在種植,還在醃製。每到年關歲尾,揚州千家萬戶,千缸萬壇,一場壯闊的淮鹽加工大菜便揭幕了,一層菜抹一層鹽,大石緊壓下,白菜魔幻般地轉化,乳酸菌吸收白菜汁液糖分,迅速生長繁殖,代謝出乳酸,侵入白菜纖維,分解出胺基酸一系列風味物質。待發酵完畢,揚州人用鼻子一聞,就能鑑定出一缸鹹菜的綿柔清脆,讓人聯想到鹹菜慈菇豆腐湯的清醇生香,那是時間醞釀的美感。於是,揚州人家的越冬菜有了,開春之後的梅乾菜有了,而它受到特別禮遇,更因在舊時災荒日,鹹菜就是敦厚的救命菜。
從菘菜到醃菜,它走過了千年,而始終伴它同行的,是揚州人。醃製,已經積澱成揚州地域習俗。揚州先祖便喜醬菜,從西湖西漢墓木瓢記載的食品中,就有醬曲。千年風雨,醬菜就像揚菜棋盤中的小卒,過河賽車,奮勇前行,從家常佐餐菜,到宴席爽口菜,到皇宮貢品菜,以含有人體必需的8種胺基酸,成為我國甜醬漬菜的最高境界,實在是菜無大小、唯有高低的寫照。
而且,這一醃製習俗,還孕育了揚州醬業。當今業內飄揚著兩面大旗:三和與四美。三和者,是說醬菜色、香、味三好;四美者,是說醬菜鮮、甜、脆、嫩四長。三件皆和,四般盡美,明珠似的乳黃瓜,蜜棗似的蘿蔔頭,浮屠似的寶塔菜,花苑似的什錦菜,清宣統年獲南洋物產交流會獎,1915年獲巴拿馬國際獎。殊譽是與美菜相連的:
揚州醬菜鮮甜來自醬。揚州人利用氣溫與溼度最適宜微生物繁殖時機,操作醬制工藝,豐富曲塊酶系。其關鍵的甜麵醬製作,就採用了天然曬露法、水浴保溫法及多酶糖化速釀法;鹹坯醃製又採取幹醃法、滷醃法、先醃後曬法、鹽滷共醃法。
揚州醬菜脆嫩來自菜。醬業有專門蔬菜基地,選料標準,乳黃瓜選線瓜為原料,黃梅季頂露採摘,鮮嫩有花,每500克瓜25條以上。蘿蔔頭選色白皮薄、組織等密,每500克35粒以上。經雙醃鹹坯,再經拔淡、磕滷、初醬、復醬滲透,盡取醬中之鮮、瓜菜之甜。
三和順天,四美宜人。醃食,看似簡樸,卻是先人留下的智慧,也是時令規律下的順勢有為。霜雪肆虐,果菜凋零,春已去,但春戀未去,當無法享有綠色恩澤之時,揚州人通過醃製,將生機醃進果蔬,此時飽藏於醬菜的,是春色,也是活力。這是揚州人對春的別致體味,是調節時令的睿智哲學。揚州醃食,帶著對新的一年的希望,延續到下一年的春天,實現又一個復甦。
揚州藥食——仁餐厚德
食養同源。食與養一相逢,珍饈金丹,便勝卻人間無數。
揚州是個中醫文化淵源深厚的城市,揚州人很早就懂得:「一飲一食入於胃中,隨消隨和,則無滯留之患。」所以揚州人在中醫理論指導下,利用食物祛病防病,把食物、調料、藥物三相合烹,形成了一個餐桌獨特體系——揚州藥食。
揚州藥食,從千古走來,始於戰國。三國時揚州人吳普,作為華佗弟子,促進了漢魏揚州食療的興旺。隋唐時代,揚州小東門街可買到香椿、萵苣、芹菜、蘿菔、虎骨酒等藥膳食品。揚州薺菜春卷,古稱春餅,作為藥食清熱化痰,是宋時的發現。飲酒不但作藥,還擔負麻醉功能。
揚州藥膳形成完整體系在明清,萬曆年《揚州府志》對食療保健、藥膳方劑有大量篇幅,如以羊肝糕治雀盲,以海帶羹治內障,以綠豆銀花湯治天行赤眼。清代鹽商重藥膳,常年服用人參燕窩湯、珍珠八寶霜、珠玉八寶粥滋補養元。揚州宴席中,人們頻繁地看到蟲草鴨、魚鰾羹、歸芪雞、枸杞蝦等藥食身影。乾隆下揚州,廚師以繭兒羹、西施乳、桑葚酒釀、猩唇豬腦接駕貢宴;尤其是海參燴豬筋,堪稱海與陸搭配的典範,參之濃去除了豬之腥,豬之香喚醒了參之鮮,乾隆自然開心。此一節,見於《揚州畫舫錄》。
揚州藥食珍愛每一種生機獲得,以人為本,慰藉超越時空,最能感受到溫暖的,還是百姓。那一碗藥膳,便是永駐的健康:熗海參、熘木耳、拌冬筍、枸杞蟹粉、梨絲肉片……既取食物之味,又取藥物之性,食借藥之力,藥助食之功。服了黃芪豬蹄湯,促進治癰收口;飲了柳葉紅棗湯,治黃疸肝炎;飲了藕薊湯,治尿血;飲了金鯉蒜頭湯,治水腫。一碗下肚,四體通泰,既起沉痾,又美口腹。而這些由仁德釀造的藥食,對壽而康的祝願,一眼就可以讀懂。是的,揚州人不只是活著,而是生動地活著;不只是活下去,而是活得更好,這也許就是揚州人注重藥食的原始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