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揚菜中的「獅子頭」,地道的揚州人,稱之為「斬肉」,也有稱作「肉圓」的,不過我覺得,還是「斬肉」最為貼切。
「獅子頭」只是描述了一個外形,而且傳到域外的中餐館,直譯起來還容易鬧笑話;「肉圓」描述了外形,也說明了食材,但好像嫌直白了一點;而「斬肉」就不一樣,不僅點明了主要食材,而且一個動詞「斬」字,就形象地表述了這道菜的主要製作過程,相當的地道,相當的精煉,也相當的傳神。其實揚州話當中,類似如此簡潔的表述,還有許多,比如普通話「你在幹什麼呀?」揚州話只要說一個字:「撾?」只不過,外地朋友不一定能聽得懂哦。
要能做出上好的獅子頭,須從選料開始,最好能買到家養黑豬的五花肉。所謂五花肉,是指豬的肋條那一塊,肥肉和瘦肉相間,達到五層以上。現在市面上的豬肉,基本上都是養豬場圈養的,餵的人工合成飼料,生長期比較短,很少能達五花的標準。豬在生長過程中,基本沒有什麼運動,因而豬肉鬆泡松泡的不太好吃,更沒有那份久遠的豬肉香。儘管現在的餐廚垃圾,都有統一回收,集中處理,但還是有極少數的養豬場,偷偷從小餐館拉泔水回去喂,那就更糟糕了。因為就目前情況而言,幾乎所有餐館的餐廚垃圾,都沒有作分類,各種化學調味劑摻雜在裡面,腐敗變質的速度非常快,餵這些東西長成的豬,不僅肉質差,還容易有異味,做什麼菜都不好吃,更別說拿來做獅子頭了。
從豬肉的部位來分,前後膀之間的肋條肉,剔去排骨以後,比較適宜做斬肉。這個部位的肉,肥瘦相間有五層,俗稱五花肉。如果再細分,我們通常所說的五花肉,可以分為上五花、中五花和下五花。靠近豬脖子,也就是我們俗稱的「槽頭肉」向下的部分,稱之為上五花,腥味要重一些;靠近後蹄髈的部分,稱之為下五花,瘦肉的成分略多一些;兩者中間的那部分,就是中五花。中五花的肉質最好,接近三分瘦、七分肥,或四分瘦、六分肥的樣子,拿過來直接可以用,不需要再調劑肥瘦。
原材料選好了,下一步就看刀工。五花肉去皮,切成肉丁,然後在砧板上剁碎,揚州話叫「斬」,這可是個功夫活。揚大烹飪學院的學生,常常會在星期六、星期天的早晨,夾一把廚刀、一塊砧板,到菜市場,幫買好菜的大爺大媽們,切乾絲、斬斬肉,以此來練刀工。大媽們在一旁看著孩子們勞作,一臉慈愛,恨不得將他們帶回去,做了上門女婿。刀工,可是揚州廚師的看家本領,技藝好的廚師,肉丁切好後基本不用再斬,最多也就是稍微斬兩下,意思意思。倒是作為佐料的生薑和老蔥,必須切細剁碎。現在有了冰箱,就方便多了,五花肉去皮以後,放入冰箱冷凍一會,等肉塊稍微有些發硬,再拿出來切,就非常利索,可以切得很薄很碎。
這些準備工作做好以後,要用一個大一點的盆將它們裝好,加點鹽、糖、雞精和料酒,打入兩個雞蛋清,最好再滴兩滴白醋,然後用筷子,順著一個方向攪動,讓佐料和肉丁充分拌和均勻了,直到手上感到有了勁道,放在旁邊餳一餳待用。
這時將砂鍋裡倒入半鍋水,加入生薑、蔥、酒、鹽等調料,在爐火上燒開,然後調成中火。需要注意的是,新的砂鍋買回來,第一次不能燉葷菜,因為好的砂鍋有許多自然的氣孔,葷菜的油滲進去,就將它們全部堵塞了,用廚藝界的行話講,這隻砂鍋就死了,沒有了呼吸,與其它的鍋子沒什麼區別,用不出砂鍋獨有的特色。按照通常的做法,砂鍋買回來,第一次必須用來煮大米粥,而且要煮的粘粘的,讓粥油將鍋內的表麵糊上一層,既保證今後的油水滲不進去,又讓氣孔一直保持著打開的狀態。
待砂鍋裡的水燒開,便將餳好的肉,在手掌裡迭成一個個肉圓。迭的過程中,手上可以蘸點稀澱粉,以保持手掌的溼滑,左右手輪著掂個十來次,將表面迭光滑了,依次放入水中,燒滾後調成文火,慢慢燉。過去燒煤炭爐的時候,可以在半封火的狀態下,放在爐子上燉一夜,現在都是煤氣灶、電磁爐,火候更好掌握,只要將斬肉裡的油出盡就可以了。到這個時候,基本可以說大功告成,將事先煨好的雞湯盛入小盅,裡面要有半個香菇、一兩根小青菜,再將斬肉盛入,便可以端上桌了。粉嫩的肉色,配之以香菇的黑白、青菜的碧綠、雞湯的微黃,立馬吊起了客人的食慾,用小勺挖入嘴中,不油不膩、溫潤適宜,真可謂入口即化,到嘴到肚。
現在有些人家,因為沒有時間自己斬,肉買好之後,便在菜場用絞肉機絞了,這樣回來做出來的斬肉,口味就比手工斬的差多了。因為刀斬出來的,是一個個肉粒,儘管迭成了肉圓,但中間是有縫隙的,這樣汁水就可以含在裡面,可以做到真正的入味,咬上一口也很鬆軟;而絞出來的是肉泥,全部黏在一起,汁水就沒法進去,口味當然就不一樣了。
揚州獅子頭,還有一個稱呼叫「葵花大斬肉」,我覺得,其出處應該就是一粒粒凸起的肉丁,像結在盤上的葵花籽,凸凹不平的樣子,但史上傳說的來源不是如此。據說它的「遠祖」,是南北朝《食經》上所記載的「跳丸炙」,照我看來,既像也不像,因為「炙」是烤,與斬肉的做法不一樣。還有一種說法,當年隋煬帝帶著嬪妃隨從,看了揚州的瓊花,特別對揚州萬松山、金錢墩、象牙林、葵花崗四大名景十分留戀。回到行宮後,吩咐御廚以上述四景為題,製作四道菜餚。御廚詹王在揚州名廚指點下,費盡心思,終於做成了松鼠桂魚、金錢蝦餅、象牙雞條和葵花斬肉這四道菜,煬帝品嘗後,十分高興,於是賜宴群臣,一時間淮揚菜餚傾倒朝野。到了唐代,郇國公有一次在家中宴請賓客,府中的名廚韋巨元,也做了揚州的這四道名菜,當「葵花斬肉」這道菜端上來時,見那肉團的外形精美絕倫,有如「雄獅之頭」,賓客們乘機勸酒道:「郇國公半生戎馬,戰功彪炳,應佩獅子帥印。」順耳之言,當然中聽,尤其是在兩杯酒下肚以後,郇國公起身舉杯,一飲而盡,指著盤中的肉圓說:感謝諸位如此用心,為紀念今日之盛會,不如將「葵花斬肉」改名「獅子頭」,大家覺得如何?眾人拍手稱讚。從那時起,「揚州獅子頭」得以成名。
像這樣清燉獅子頭的吃法,最本味、最正宗、也最能體現廚藝。還有一種吃法是紅燒,在肉粒攪和的時候,不放鹽,而放入適量的醬油,手掌中迭好後,用紅湯慢火燉,適合口味重一些的客人。據說國畫大師張大千,當年傳授夫人的一道拿手菜,就是紅燒獅子頭。前些年,市區有餐館推出超大的斬肉,直徑有二十來公分,足夠一桌人吃的,不過這麼大的斬肉,用水煮的方法,裡面是很難熟透的,必須放在高溫的蒸籠裡去蒸。過去酒席上,有將肉粒在手掌迭好後,先下油鍋裡炸,將外面一層炸得焦黃,然後單獨或是與其它菜一起燒的。這種做法主要優點,是不容易散,但吃起來的感覺,遠不如前兩種。儘管如此,對於那個年代的百姓人家,依然是難得的美味。因而,大人們多會帶著孩子去吃酒,為的是把自己的那個斬肉,撥到孩子的小碗裡。記得前些年,有過一個熱播的電視劇《神醫喜來樂》,藥鋪對面的飯店老闆娘,擅長做個「鐵獅子頭」,不知道是個什麼味道,劇中的地址是河北滄州,估計是為了滿足北方人的口味。
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時候,把這道揚州菜帶回了京城,成了宮廷御宴的菜品之一,是不是由此在北方傳開來,就不得而知了。因為嘉慶年間的甘泉人林蘭痴,在他的《邗江三百吟》中,專門寫到了揚州的「葵花肉丸」:「賓廚縷切已頻頻,團此葵花放手新。飽腹也應思向日,紛紛肉食爾何人。」在其序言中,描述的就更清楚了:「肉以細切粗斬為丸,用葷素油煎成葵黃色,俗名葵花肉丸。」那時在民間,已經是很普及的一道菜了。愛新覺羅浩女士所著的《食在宮廷》一書中,對紅燒獅子頭是這樣介紹的:「這道菜是江南名菜,乾隆年間傳入宮廷。」並在此段結尾特別強調:「做此菜必須用新鮮的豬肉,肉不鮮就不可口。」宮中還會有不新鮮的豬肉麼?可見彼時的清廷,已不如想像中的富奢。
隨著時間的推移,獅子頭的做法也越來越多,最出名的是蟹粉獅子頭,先將螃蟹蒸熟,剝出蟹黃蟹肉,剁碎了再與肉粒一起攪拌,將肉香與蟹鮮完美地融合,宋代詩人楊萬裡為此寫過「卻將一臠配兩蟹,世間真有揚州鶴」的句子,把能夠品嘗螃蟹斬肉的美味,喻為「騎鶴上揚州」的神仙,可見對其鍾愛到了何種程度。現代人講究養身,在肉粒中加入切碎的荸薺和香菇,吃起來會更清淡爽口,健康營養。
母親做這道菜,有更直接的方法,先將湯菜在鍋裡幹煸,加入適量的水和鹽,然後將手掌裡迭好的肉圓,依序耷在湯菜上,燒開後再燜一會兒,斬肉裡的油瀝出來,便滲到了下面的湯菜裡,起鍋後不僅斬肉不膩人,菜也很軟索,特有家常味。
(感謝黃培先生、童劍鋒先生提供文中圖片)
(感謝揚州交通廣播程飛先生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