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我開始迷上韓國的紀實類電影,早期的《殺人回憶》還會因太過細緻的情節讓我有點耐不下性子,《熔爐》已令人看完之後許久走不出那場怎麼也下不完大雨,16年大熱的《釜山行》作為亞洲難得一見的喪屍片,沒有槍擊的痛快,卻將集體主義中個體的淪陷的悲哀用無形的槍叩擊著每一個觀眾的心。有放棄,有分別,有無奈,有死亡。但那些最後發生的悲劇不會讓我們意外,反而常常讓我們反思,還能如何選擇?是的,韓國電影早已突破低端煽情,不再是小兒女你儂我儂時突然被天災人禍拆散的一把苦情淚。故事裡的人物,漸漸成了我們所熟悉的大多數:警察,醫生,教師,小職員,工人,飯館小老闆……平凡的面孔,為著我們同樣煩惱的生計問題爭吵或奔波,你看著他們的喜怒,然後你漸漸感覺,他們也是你自己。大難來襲,生命的力量變得不堪一擊,哪怕有再多的牽掛,想要抓住的手,也會被死亡的觸角生生拉開。關於災難的電影,常常讓我們看到仿佛是天賦異稟的英雄突然出現拯救了這個世界,或者原本平凡的小人物一路晉級後力挽狂瀾,又或者政治系統裡個別的蛀蟲終於露出水面,讓滿心怨氣的觀眾口誅筆伐,當然,影片的結尾,他們被繩之以法,似乎永世不得超生,而我們的憤怒和悲痛也因此得到了最大的安慰。這樣的劇情,是我們期待的政治正確:出現問題,找到要害,一舉擊破。我們聽著新聞播報式的「多難興邦,眾志成城」,往往熱血噴湧,淚流滿面。但很遺憾,拿這樣的標準衡量,《潘多拉》一定是一部政治不正確的電影。幾個看似無所事事的「核二代」,父輩死於核洩漏事故,他們仍然在核電站工作,只因為這裡也沒什麼其他好幹的,然後一場地震導致核洩漏事故再度發生,而這一次,沒有人能夠逃出生天,他們一步步走向死亡,咯血,抽搐,昏迷,窒息……各種遭受輻射以後的反應在他們身上變本加厲的演化,最後,為了給所愛的人留下生機,他們放棄求生的機會,重返輻射中心,維修岌岌可危的防水設備(它的坍塌會導致整個韓國陷入核汙染的危機),而其中的一名維修人員姜在赫,由於需要完成爆破工作,必須留在封鎖死的倉房之內,將自己的生命與這片核汙染後的廢墟同歸於盡,層層鋪墊的淚點到在赫與家人訣別的時刻達到頂點,他不是義無反顧的美式超膽俠,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本想去外面打工幾年,為女友多賺一點生活費,而事到如今,他踉踉蹌蹌,忍著隨時會疼到昏迷的痛苦,安裝好大劑量的炸藥,然後獨自留在空無一人的倉房裡,等待著倉外的同伴門徹底將門焊死,等待著自己按下生命的那枚休止符,他通過視頻直播留給家人最後的告白,鏡頭面前的他,滿面血漬和煙塵,眼神裡,深深的眷戀和絕望,他向家人輕聲說:「很抱歉,我只能這樣跟你們告別了……」他那幾十公裡以外看著電視屏幕的老母親,流著淚點頭,撕心裂肺的痛,卻不忍眨一下眼,錯過兒子離開人世前的每一秒,而他年幼的侄子抬頭問這些痛苦的大人:「叔叔究竟去了哪裡?」他最後對女友說:「我也想要,多跟你在一起生活一天。嘗嘗你親手做的飯……」他說到哽咽,哭得像個孩子:「這又不是多麼大的貪心,我為什麼就得這樣死呢,為什麼,我到底怎麼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那一刻,觀影的我淚如雨下,「人民」是多麼熟悉的一個詞,但這概念化的注釋下,是一個個如你我一般平凡的生命,大部分勞苦而渺小,抬頭看也看不破首都中心的樓宇裡正在發生著什麼,我們相信著「他們」要我們相信的一切,大難來臨,又義不容辭奉獻我們能奉獻的一切,仍然無法倖免時,也只能哀嘆天道不公,迷茫地被甚至無處追溯的來源拿走自己的生命。姜在赫的質問,叩擊著注視他的錄像的眾多官員,他們深深低頭,從事故開始的那一刻,他們本著能壓則壓的原則,將消息一次次封鎖,只為維護國家聲譽,一線告急,卻得不到上方的任何指示,眼睜睜看著問題不斷嚴重,直至反應堆爆炸,經驗豐富的站長建議直接抽取附近的海水降低輻射,以便消防人員進入事故中心搶救受傷人員,但有一次被「高瞻遠矚」的行政官員阻攔:「灑了海水,反應堆就廢了,你連這都不懂嗎!」人命比起這堆千瘡百孔的設備,賤得不值一文。集體的利益,需要每一個個體無條件的犧牲一切去維護,那麼,個體的利益誰能來保障?而這時,政治精英們忙於繼續粉飾太平,總統則是最不知情的無為者,直至外媒爆出真相,輻射範圍不斷擴大,才驚動了全國上下,這位一直被蒙在鼓裡的總統,方才開始詳細了解這場災難的方方面面,而此時生活輻射中心周圍的居民,已被當地有關部門囚禁在體育場內,當然,說好聽一些,這時為了保障韓國大部分人民人身安全的有效措施之一。復出的總統雷厲風行,最終以維修工人姜在赫的犧牲為代價,遏止了這場人間地獄般悲劇,不忘問站長一句:「那個人怎麼樣了?」觀眾是不是該在此處感動呢:這就是偉大的人文素養啊,站在政治金字塔頂端的風雲人物,還不忘關懷一個蟲子般渺小的電站臨時工,但這部電影再次偏移了你以為的重點,站長悲聲回答總統:「總統閣下,他不是'那個人',他叫姜在赫。」這句臺詞,是我看完這部電影以後無法忘卻的臺詞,我們習慣了談奉獻,談付出,談團結,談合作,卻忘記了,最偉大的盛舉也是每一個個體血汗和生命的結晶,當歷史留下了以集體的名義鑄就的不朽榮譽時,那些為之犧牲的個體,卻成了被忽略被拋棄的沙子,徹底消散在歲月的長河之中;同樣,大難來臨,惶恐和憤怒的人們,也往往驚慌失措地揪出一個隱藏在人群裡的「鬼怪」,否定他,責怪他,唾罵他,毀滅他,似乎這樣就回到了天下太平的有序狀態,我想起三國中曹操為了應付缺糧問題,決定讓王垕以小斛散糧,後來激起眾怨,又向主管散糧的軍吏借頭,士兵在心理上認為曹操無過,從而通過此計,把士兵由於小斛散糧對曹操的怨恨,轉化為對王垕個人的怨恨,轉移了士兵的注意力,達到了平息眾怨的目的。這樣通過別有用心又不易察覺的引導,傷害個體的利益,博得大多人的共鳴,讓人們在心理上認為,過錯僅僅在一個具體的目標身上,成功實現了「棄車保帥」。在《潘多拉》中,不把災難歸罪於某一個個體,這樣理智的反省,是這部電影最為成功的地方,也體現了劇情成熟的三觀。所以總統說:「我會記住的,我一定會,記住的。」歷史會讓許多過往成為灰燼,但我願我們不做健忘的人,記住生命中的失去和過錯,記住那曾經熱烈注視過你的雙眼,他們對你寄託過幾多期望,幾多信任,幾多美好而毫不設防的關愛,別讓這些目光凋謝成為幾乎是夢裡的幻覺,也就不會有那麼多來不及祭奠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