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全書很重要的一章:
堂吉訶德和他外甥女、管家媽三人談話。
桑丘•潘沙和他老婆泰瑞薩•卡斯卡霍閒扯的時候,堂吉訶德的外甥女和管家媽正在勸說自己的舅舅、自己的主人。她們看出了一些苗頭,知道他正想第三次溜出門去,充當倒黴的遊俠騎士。她們講了種種道理,要打消他這個餿主意,可是只好比在荒寂無人的沙漠裡說教,在冰冷無火的爐上打鐵。
儘管如此,她們還是勸了許多話。管家媽說:「我的先生,您象個冤魂似的山上山下亂跑,什麼探奇冒險,我看就是自我晦氣;您要是不拴住腳耽在家裡,我真要叫嚷著向上帝和國王告狀,求他們來管著您了。」
堂吉訶德答道:「管家媽,我不知道上帝聽了你告狀怎麼回答,也不知道國王陛下怎麼回答,只知道我自己如果是國王,就懶得回答每天沒完沒了的瞎告狀,國王聽了得一一回答,這是他的大苦事。所以我不願意把自己的事去麻煩他。」
管家媽說:「先生,請問您,國王陛下的朝廷上沒有騎士嗎?」堂吉訶德說:「有啊,多得很呢。朝廷上得有騎士來裝點元首的偉大,炫耀帝王的尊嚴。」管家媽說:「那麼您幹嗎不安安頓頓耽在朝廷上為萬歲爺出力呢?」
堂吉訶德道:「大娘,你聽我說,騎士不能都待在朝廷上,在朝廷上侍衛的,不能——也不必都是遊俠騎士。世界上得有各種各樣的騎士。儘管都是騎士,卻大不相同。朝廷上的騎士只耽在自己屋裡,不出宮廷的門檻,不花一文錢,不知寒暑饑渴的苦,看看地圖就算週遊世界了。
可是我們這種貨真價實的遊俠騎士得受曬、受凍,風裡雨裡、日日夜夜、或步行或騎馬,一腳一個印兒地踏遍世界。和我們交手的敵人不是紙上畫的,是使真刀真槍的真人。我們得不顧一切,捨生拚死去和他們廝殺。這又和決鬥不同。
決鬥有許多講究,你是不知道的;譬如說,使用的槍或劍是否長短合度呀,身上是否帶著護身符之類的東西呀,陽光的照射是否雙方平均呀等等。可是這些無聊的細節和規矩,我們都一筆勾銷了。我告訴你吧。
假如這兒有十個巨人,每一個不但頭碰天,還頂破了天,兩腿象矗立的高塔,胳膊象大海船的桅杆,眼睛象磨坊的大輪子,而且比煉玻璃的火爐還亮,一個遊俠的好騎士見了這群巨人就不能怕懼,得大膽從容地衝上去和他們拼命。
這些巨人的盔甲是一種魚鱗做的。據說比金剛石還硬;他們使的不是劍,是大馬士革的鋼刀)或是我見過幾回的那種帶鋼刺的鐵錘頭子;儘管如此,這位騎士有本事一轉眼把他們打得一敗塗地。
管家媽,我跟你講這些話是要你知道騎士各有不同,這第二類騎士——或者該說,這第一等的遊俠騎士——受到君王另眼看待是理所當然的。據我們讀到的傳記,有個把遊俠騎士不止救了一國,卻救了好幾國呢。」
外甥女兒插嘴道:「哎!舅舅!您可知道,遊俠騎士的故事都是胡說八道呀。他們的傳記如果還沒有燒掉,就該穿上『錫福衣』,或插上標籤,讓人知道是傷風敗俗的壞東西。」
堂吉訶德說:「我憑養活我的上帝發誓,你要不是我親姐妹生的親外甥女,你這樣輕口薄舌,我準揍得你呼天叫地。你一個小姑娘家,織個花邊兒還沒熟練呢,竟口吐狂言,批評起遊俠騎士的傳記來了?假如給阿馬狄斯先生聽見了,他怎麼說呢?
不過他倒一定會原諒你,因為他是當時最謙和的騎士,而且對年輕姑娘最肯幫忙。可是說不定有些騎士聽了就不答應了。騎士並不個個都溫文有禮,有的是壞蛋,有的是粗坯。自稱騎士的未必都是真正的騎士;
有的是純金,有的是合金,看著都象騎士,卻不是個個都經得起考驗。有些出身微賤的努力學作騎士,有些出身高貴的甘心自卑自賤;前一種人因為要強或品德好,就升上去了;後一種人因為懶惰或卑鄙,就墮落了。兩種人名稱一樣,行為截然不同,咱們一定要有辨別的眼力。」
外甥女說:「哎呀!舅舅啊,您見多識廣,用得著您說教的時候,您真可以到大街上登壇大說一通呢。可是您這麼高明,卻又說瞎話,而且明明是瘋話。您年歲不小,身體虛弱,卻自以為年富力強;您這一把年紀壓得您彎腰弓背,卻要去替人家伸冤屈;而且您明明不是騎士,卻自以為是騎士;儘管紳士可以做騎士,窮紳士是做不到的呀!」
堂吉訶德說:「外甥女兒啊,你這句話很有道理。我有許多關於家世的議論,說出來準叫你驚佩,不過我不想把神聖的事和世俗的事混在一起,所以不講了。你們倆聽著,世界上的家族,可以歸結為四種。
第一種開始卑微,逐漸興盛,成了最顯貴的大族。另一種開始就是煊赫的大族,始終保持著原有的氣焰。又一種原先貴盛,逐漸衰敗,變得微不足道,象一座金字塔,底子雖大:到頭來減削得只剩一個幾乎瞧不見的尖兒了。
另外最普通的一種,開始就沒什麼好,往後還是夠不上一個中平,到未了照舊默默無聞:平民百姓的家世就是這樣。譬如說吧,奧土曼皇室就是從卑微升為顯赫的那第一種。這一支從卑微的牧人起家,現在正氣焰燻天。
始終保持原狀的那第二種呢,許多王公貴族都是例子。他們傳襲了祖宗的爵位,沒有長,也沒有縮,平平穩穩守著家業,保持了原狀。至於開始顯赫,後來沒落的,那就有成千上萬的例子了。
譬如埃及的法拉歐內氏呀、託洛美歐氏呀,羅馬的凱撒氏呀,還有美狄亞、阿西利亞、波斯、希臘、蠻邦等國數不盡的王子皇孫,說得不客氣,就象螞蟻那麼一大群呢。這許多氏族都已經衰亡,和祖先同歸於盡了,即使還有後代,也微乎其微。
至於平民的家世,我只有一句話:他們活在世間只是充數,黯然無光,卑不足道。你們兩個傻子啊,我講這些話是要你們明白,家世是算不清的糊塗帳,只有樂善好施的積德之家才是高貴的。為什麼呢?品性惡劣的貴人就是大賤人:手筆嗇刻的富人就是精窮鬼。
有了錢不一定就有福氣,要會花錢——不是亂花,要花得恰當,才會有福氣。窮紳士只能靠品德好,才顯得自己家世好。他應該溫文有禮,和氣勤謹,不驕橫,不傲慢,不背後議論人,最要緊的是居心仁厚。高高興興給窮人兩文錢,和打著鍾放帳同樣慷慨。
象我說的這種種有德之士,陌生人一見面也能斷定他是好出身,要是看不出來,那才怪呢。美德博來讚譽,有美德就有人讚美。管家媽和外甥女兒啊,一個人要發財出名,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文的,一條武的。我拿著槍桿子比筆桿子順手;憑我這種偏好,可見是戰神星座的照臨下生出來的。
所以我簡直不由自主,儘管人人反對,也要走武的這條路。這是無意,是命定,是自然之理,尤其是我本人的志願;你們想勸我回心轉意只是枉費唇舌。我知道做遊俠騎士得吃無窮的辛苦;可是也有無限的快樂。
美德的道路窄而險,罪惡的道路寬而乎,可是兩條路止境不同:走後一條路是送死,走前一條路是得生,而且得到的是永生。我記得咱們西班牙的大詩人說得好:只有這崎嶇小道,通向永生的境界,別的路都達不到。」
外甥女兒說:「啊呀,不得了!我舅舅又是個詩人呢!他什麼都懂,什麼都會。我可以打賭,他要做了泥瓦匠,蓋一所房子就象做個鳥籠一樣容易。」堂吉訶德答道:「我告訴你吧,外甥女兒啊,我要不是全副精神都在遊俠騎士的事業上,我什麼活兒都會;我能做各種玩意兒,尤其是鳥籠和牙籤。」
這時忽聽得敲門。一問,原來是桑丘•潘沙。管家媽恨透桑丘,不願意見他,立刻躲出去。外甥女兒開了門;堂吉訶德出來張臂歡迎桑丘。主僕倆關在屋裡又談了一番話,和前番的一樣妙。
管家媽看見桑丘•潘沙和他主人關在屋裡,立刻猜到他們倆在談什麼,料想他們商量妥當了就要第三次出門。她一肚子焦愁,披上外衣去找參孫•加爾拉斯果學士。
她覺得這人很會說話,又是主人家的新朋友,也許能打消他那個瘋狂的主意。加爾拉斯果學士正在院子裡散步。她滿頭大汗,惶惶然趕去跪在他腳邊。加爾拉斯果看了她又愁又急的樣兒,問道:「怎麼啦?管家太太,您失魂落魄的出了什麼事嗎?」
「沒事兒,參孫先生,不過我主人憋不住了,一定是憋不住了!」參孫問道:「大娘,他哪兒憋不住?他身上哪兒漏啦?」
她答道:「不是漏,他那老毛病又要發了。我的學士先生呀,我是說,他又要出去碰運氣了——我也不懂憑什麼叫作運氣,反正這是第三次了。頭一次,他挨了一頓板子,渾身青紫,給人家橫搭在驢上送回來的。
第二次是關在木籠裡用牛車拉回來的。他自己說是著了魔道。那可憐人回來的時候又黃又瘦,一雙眼睛都落了坑兒,就連他生身媽媽都認不得他了。我用了六百多個雞蛋才調養得他恢復了一點原樣。這事上帝知道,大家知道,我那群老母雞也知道;它們是不讓我撒謊的。」
學士說:「這話我完全相信。您那群老母雞好極了,肥極了,規矩極了,哪怕脹破肚子也不肯亂叫的。管家太太,您真的只是怕堂吉訶德先生出門嗎?沒出別的事嗎?」
她說:「沒有,先生。」學士說:「那麼您別著急,且安心回家,給我做點熱呼呼的早飯;您如果會念聖《阿波洛尼亞經》,可以一路念回去。我馬上就來。叫您瞧我大發神通呢。」管家媽說:「什麼!念聖《阿波洛尼亞經》?假如我主人牙痛,那才合適,可是他那毛病在腦袋裡面呢。」
加爾拉斯果答道:「管家太太,我這話沒錯兒。您請回吧,別跟我爭,因為我告訴您,我是薩拉曼加大學畢業的學士,這就甭再多說了。」
管家媽走了。學士立即去找神父。他們兩人怎樣商量,下文自有交代。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關著門談的一番話,歷史上一字不改,都記下來。桑丘對他主人說:「先生,我已經改化了我老婆,叫她讓我跟您跑,隨您帶我到哪兒都行。」
堂吉訶德道:「桑丘,你該說『感化』,不是『改化』。」桑丘答道:「我記得好象求過您一次兩次:您如果聽得懂我的意思,就別糾正我的字眼兒;如果不懂,就說:『桑丘』——或者『你這傢伙,我不懂你的話。』我要是說不明白,您再改正我。因為我非常性良……」
堂吉訶德立刻說:「桑丘,我不懂你的話,什麼『我非常性良。』」桑丘道:「『我非常性良』就是『我非常那樣兒』。」堂吉訶德道:「你越說越糊塗了。」桑丘道:「假如您不懂,我就不知道怎麼說了:我也沒辦法了,上帝保佑我吧。」
堂吉訶德道:「哦,我想出來了!你是要說,你『非常馴良』——溫順,好打發,說什麼都聽,教你什麼都領受。」桑丘道:「我可以打賭,您一上來就懂;您是存心折騰我,叫我再說一二百個錯字您就高興。」堂吉訶德道:「也可能吧。不過言歸正傳,泰瑞薩怎麼說呢?」
桑丘道:「泰瑞薩說:我對您得『指頭併攏,不要漏縫』:『白紙黑字,永無爭執』;『條件講好,不用爭吵』;『許你兩件,不如給你一件』。我說呀,。女人的主意,沒多大道理』:可是『不聽婦女話,男人是傻瓜』。」堂吉訶德道:「我也這麼說。桑丘朋友,你講吧,講下去。你今天真是滿口珠璣。」
桑丘說:「我講吧,反正您比我明白,咱們都不免一死,今天在,明天就沒了;小羊老羊並不分先後。一個人活在世上,只有上帝給的那點壽命。催命神是聾的,他來敲門的時候總很匆忙,隨你軟求也罷,硬頂也罷,有王位也罷,有教職也罷,他都不問不聞。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教士在講壇上也這麼講。」
堂吉訶德道:「你說的都對,只是我不懂你什麼用意呀。」桑丘說:「是這麼個意思:我要您講講明白,我伺候您每月多少工錢;您把這筆錢從家產裡撥給我。我不願意單靠賞賜;賞賜來得太晚,也許並不好,也許還會落空。上帝保佑我自靠自吧。
反正我不計多少,只要知道能賺多少。『老母雞一個蛋也孵』,『積少成多』,『有點小便宜,就算不失利』。您答應的海島我不相信,也不指望了,不過我老實說,如果您真給了我,我不會毫無良心,也不是死摳門兒,我願意估計島上有多少收入,一直扣我的工錢。」
堂吉訶德說:「桑丘朋友啊,『照值』扣跟『一直』扣是一回事吧?」桑丘說:「我知道,我可以打賭,該說『照直』,不說『一直』;不過沒關係,反正您明白我的意思。」
堂吉訶德說:「明白得很,直把你一肚子心思都看透了。你連珠箭似的拋出這許多老話,你瞄著什麼我也知道。桑丘,你聽我說:假如我能在哪一本遊俠騎士的傳上找到個例子,明說或暗示侍從每月或每年通常有多少進帳,那麼,我盡可以跟你講定工錢。
可是所有的傳記我差不多都看過,記不起哪個遊俠騎士和他的侍從講工錢。我只知道做侍從的都只圖犒賞;主人忽然交了好運,就酬報他們海島之類的東西,至少爵位總是有的。桑丘,你憑這點希望和外快願意再伺候我,很好;如果要我打破遊俠騎士的成規,那就休想。
所以,我的桑丘啊,你家去把我這意思告訴你的泰瑞薩吧。她肯讓你跟我弄點犒賞,你自己也樂意『則妙乎佳哉』;不然呢,咱們也照舊是朋友。『鴿子房裡有飼料,不怕沒有鴿子』。我還告訴你,兒子啊,『到手一件糟的,不如想望著一件好的』;『報酬不好,寧可不要』。
桑丘,我這麼說呀。就是要你知道,我也會象你那樣噴沫似的滿口成語。反正我就是一句話,我告訴你:你不願意單靠恩賞跟我出去碰運氣,那麼上帝保佑你,讓你成個聖人吧。我不愁沒有侍從,他還可以比你聽話,比你小心,不象你那麼笨、那麼多嘴呢。」
桑丘滿以為他主人沒了他,即使全世界的財寶都在外邊招喊,也不會出去;他一聽主人家這麼斬釘截鐵,頓時覺得前途茫茫,灰溜溜地沒了主意。他正在發呆上心事,參孫•加爾拉斯果,學士進來了。管家媽和外甥女兒也跟進來聽這位學士怎樣勸阻她們家主人出門。
參孫那大滑頭又象上次那樣跑來抱住堂吉訶德,高聲說道:「啊呀,遊俠騎士的典範啊!拿槍桿子的光輝榜樣啊!西班牙的國寶和國師啊!誰想阻撓你第三次出門,我正式禱告全能的上帝,叫那一兩個人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辦法,命盡壽終也不能遂心。」
他轉臉對管家媽說:「管家太太甭再念誦聖阿波洛尼亞經了,我知道天數已定,堂吉訶德先生又得去幹他的英雄事業。我應該慫恿這位騎士大發慈悲,大展威力,不要埋沒自己。遊俠騎士的種種任務,譬如伸雪冤屈呀,保護孤兒童女呀,扶助已婚和守寡的婦女呀,都專等著他一人去幹呢!
哎,漂亮、勇敢的堂吉訶德先生啊!您閣下別等明天,今天就動身吧。假如出門還欠些什麼東西,有我在這兒呢,我本人和全部家產都供您使用。您這位偉大的騎士先生如果要我做侍從,我就榮幸極了。」
堂吉訶德聽了這話,轉臉向桑丘道:「桑丘,我不是跟你說的嗎?我要侍從,多的是!你瞧瞧,是誰自願做我的侍從?不是別人,是獨一無二的參孫•加爾拉斯果學士呀。他是薩拉曼加大學裡逗樂兒的妙人,身強體健,手腳靈便,沉默寡言,經得起寒暑饑渴,遊俠騎士的侍從應有的本領樣樣俱全。
不過他又是司法行政的能手,學界的博士,文壇的才子;老天爺決不容我為了稱自己的心,委屈了他。讓這位新回來的參孫留在家鄉,為家鄉和他白髮蒼蒼的雙親增光吧。我隨便怎樣的侍從都行,反正桑丘是不屑跟我走的了。」
桑丘深受感動,噙著淚說:「我願意跟您走的!我的先生啊,誰也不能說我『肚子吃飽,動身就跑』。真的,我不是沒良心的種。潘沙世世代代是什麼樣人,誰都知道,尤其咱們村上人。況且您給了我許多好處,您答應的還多著呢,我知道您是有心要重賞我的。
我跟您講工錢是聽了老婆的話。她呀,打定了主意要人家做一件事,就逼得人非依她不行;給木桶上箍也沒她敲打得緊。可是勇子漢就得是個男子漢,女人畢竟是女人。我到哪裡也不能說不是個男人,在自己家裡也得做個男子漢呀;誰不樂意就隨她吧。
咱們沒事兒了,您只要立下遺囑,附個條款,寫得著著實實,不能翻灰。完了咱們馬上就動身吧,免得參孫先生心上著急,他不是說他的良心松弄您第三次出門嗎?我再說一遍吧:我願意死心塌地的伺候您:古往今來一切遊俠騎士的侍從,都好不過我去。」
學士聽了桑丘,潘沙的用字和口氣很驚奇。他雖然讀過《堂吉訶德》第一部,總不信桑丘真象書上形容的那麼逗笑。這會兒聽他把遺囑上「不能反悔」的附款說成「不能翻灰」,就知道書上的話都可靠。他斷定桑丘是當代最死心眼的傻瓜,這主僕倆一對瘋子,世界上找不出第三個。
當下堂吉訶德和桑丘互相擁抱,又言歸於好。偉大的加爾拉斯果這時成了他們的先知者;他們聽了他的主意,又經他讚許,決定過三天動身,乘這時先置備些路上必需的東西,還要找一隻連面罩的頭盔,因為堂吉訶德說非戴這樣的頭盔不行。
參孫答應送堂吉訶德一隻,他說他朋友有,一定肯給他;只是已經生鏽發黴,黑黢黢的,不象個鋥亮的鋼盔了。管家媽和外甥女兒把學士千遍萬遍的咒罵。她們覺得家主出門就是去送死,所以自揪頭髮,自抓麵皮,象常見的哀喪婆那樣哭號。其實參孫勸堂吉訶德再出去是按計行事。那是他預先和神父、理髮師等一起策劃的,下文就見分曉。
且說堂吉訶德和桑丘三天裡把他們認為必需的東西置備齊全;桑丘穩住他老婆,堂吉訶德穩住外甥女兒和管家媽,兩人傍晚出門,往託波索去了。他們走的時候,除了那位學士,誰也沒有看見。學士送他們離村走了半哩瓦路。
堂吉訶德騎著他馴良的駑騂難得,桑丘騎著他的老灰驢兒;桑丘的褡褳袋裡裝滿了乾糧,錢袋裡帶著堂吉訶德給他備緩急的錢。參孫擁抱了堂吉訶德,要求堂吉訶德不論運道好壞,務必捎個信給他,讓他能為他們倒運而高興,或為他們交運而發愁,也算是儘儘朋友之誼。堂吉訶德一口答應。參孫回村,他們倆就直奔託波索大城。
第八章 堂吉訶德去拜訪意中人
杜爾西內婭•合爾•託波索,一路上的遭遇
阿默德•貝南黑利寫到這裡說:「全能的阿拉萬福!」他重複了三遍:「阿拉萬福!」據說這是因為堂吉訶德和桑丘重又出馬,讀者可以指望這部趣史又要敘述主僕倆的奇事和妙談了。
他要求讀者撇開堂吉訶德前一段的遊俠生涯,一心專注他今後的行事。作者既已給了我們那點指望,他如此要求並不為過。這位奇情異想的紳士前番從蒙帖艾爾郊原出發,這次是先到託波索去。作者接著講他的故事。
路上只有堂吉訶德和桑丘兩人。參孫一走,駑騂難得就一聲聲嘶叫,灰驢兒就連珠也似的放屁。主僕倆覺得馬嘶驢屁都是好兆,主上上大吉。據說灰驢兒一邊放屁一邊叫,交響還蓋過了馬嘶聲,所以桑丘認為自己的運氣壓倒了他主人的運氣。
他這看法是否根據他專長的佔星學,歷史上無從查考,只聽說他每絆一下或摔一交,就懊悔這番不該出行;他傻雖傻,這倒不算錯,因為絆了摔了會弄破了鞋或跌斷肋骨。堂吉訶德對他說:
「桑丘朋友,天直黑下來,到託波索只怕得摸著黑走路了。我打算別的事擱後,先到託波索去;在那裡可以領受絕世美人杜爾西內婭的祝福和讚賞。我想,有她金口稱許,什麼兇險的事都一定會圓滿結束。世上唯有意中人的青眼,最能激發遊俠騎士的勇氣。」
桑丘答道:「這話我也相信。可是您到哪兒去和她說話見面呢?您要領受她的祝福,總得有個地方呀。這事可難辦了。您上次不是寫信說自己在黑山發瘋,叫我去捎給她的嗎;我那次是隔著後院的矮牆看見她的。她也許可以隔著那矮牆為您祝福。」
堂吉訶德道:「桑丘,你怎麼老愛說你看到那位絕世美人是隔著後院兒的矮牆呢?那一定是豪華宮殿的走廊、遊廊、門廊或什麼廊。」桑丘答道:「都可能,不過我看著是一道牆,除非我記錯了。」
堂吉訶德說:「不管怎麼樣兒吧,咱們且到那裡去。我只要能見到她,不管是從牆頂上,窗口裡,門縫或花園的柵欄縫裡,都是一樣。她那煥耀的容光,能照得我心地雪亮,意氣風發,使我智勇雙絕。」
桑丘答道:「可是說老實話,先生,我看見杜爾西內婭•臺爾•託波索小姐的時候,她不怎麼亮,沒有發光。我不是告訴您她正在簸麥子嗎,準是簸得灰塵象雲霧似的,把她的臉遮暗了。」
堂吉訶德說:「杜爾西內婭小姐簸麥子!桑丘啊,你怎麼老這麼說,老這麼想,還信以為真、一口咬定呢。簸麥子是苦工,貴人家小姐不幹,也不用幹的。她們另有自己分內的工作和消遣,老遠就看得出她們的華貴。桑丘啊,你忘了咱們詩人描寫水晶宮裡四位仙女的詩了。
她們從人人喜愛的塔霍河裡鑽出來,坐在綠草地上編織華麗的花邊。據那位天才詩人的形容,那花邊是用金線、絲線還穿了珍珠編織的。你看見我那位小姐的時候,她一定也是在幹這種活兒。不過準有個惡魔術家對我心懷嫉妒;把我所喜愛的事都變掉了原樣。
據說我的傳記已經出版,我只怕著書的博士是我冤家,保不定胡說八道:一句真話帶上千句謊話,不據實記載,卻信口亂扯。哎!嫉妒真是萬惡的根源,美德的蠢賊!桑丘啊,一切罪惡都帶著些莫名其妙的快樂,可是嫉妒只包含厭恨和怨毒。」
桑丘答道:「我也這麼說。我想,加爾拉斯果學士講的咱們那部傳記,準把我糟蹋得聲名狼藉了。我憑良心說,我從沒講過哪個魔術家的壞話,也沒有招人忌妒的財產。我確是有一丁丁點兒刁,也有幾分混,不過我那股淳樸天真的傻氣象一件大鬥篷似的把什麼都遮蓋了。
我儘管沒什麼好,卻一向死心塌地的虔信上帝和羅馬聖教,而且是猶太人的死對頭。給我寫傳的人該可憐我,對我筆下留情呀。可是隨他們愛怎麼說去吧。『我光著身子出世,如今還是個光身;我沒吃虧,也沒沾便宜。』反正我能眼看自己有幸寫在書上供大家傳閱,隨它寫我什麼,我都不在乎了。」
堂吉訶德說:「桑丘,你這話叫我想起當代一位名詩人的事。他寫了一篇挖苦妓女的詩,有一個女人他拿不定是否妓女,就沒寫她,也沒提她。那女人瞧詩裡沒有自己的芳名,就向詩人抱怨,問他憑什麼漏了她一個,要他把諷刺詩增長,把她寫進續篇;不然的話,她警告詩人小心莫怪。
詩人如言寫得她非常不堪。她很滿意,因為眼看自己出名了,儘管出了臭名。另有件相仿的事。有個牧羊人不過是圖後世留名,放火燒了有名的狄亞娜神廟——相傳那是世界七大奇蹟之一。當時政府禁止任何人口頭或書面上提到這人的名字,不讓他趁願。
可是後世還是知道他名叫艾羅斯特拉託。這又牽連到大皇帝卡爾洛五世和一位羅馬騎士的故事。卡爾洛大帝要參觀有名的圓穹殿——就是古代的諸神殿,現在改了更好的名稱,叫作諸聖殿。古羅馬遺留下來的建築,這是最完整的,也最能令人見到建造者的雄偉氣魄。
殿形象半隻桔子,高大無比,裡面很軒亮,陽光全從殿頂一個圓形天窗裡透進去;大皇帝就從這個窗口瞰望全殿。當時有一位羅馬騎士陪從在旁指點這座宏大建築的優美精巧。他們下來之後,騎士對卡爾洛大帝說:『萬歲爺,我屢屢動念,要抱住您玉體從天窗裡跳下去,由此我就萬古留名了。』
大皇帝答道:『多謝你沒把這個惡念當真幹出來。以後我決不再給你機會考驗你的忠誠了,你不準再來見我或接近我。』他隨即厚賞打發了這位騎士。桑丘,我是要說明好名之心是個很大的動力。你想想,霍拉修渾身披掛,從橋上跳進悌布瑞河,是誰推他的嗎?
穆修把胳膊和手放在火裡燒,是誰強他的嗎?庫爾修投入羅馬城中心裂開的一個無底火坑,是誰逼他的嗎?凱撒不顧神示,渡過儒比貢河,是誰驅使的嗎?再舉個當前的例吧。最文雅的高爾泰斯率領西班牙的好漢登上新大陸,沉沒了船隻孤軍作戰,是誰命令的嗎?
古往今來的種種壯舉,都是為了名呀。世人幹非凡的事業,就是要贏取不朽之名。不過我們這種信奉基督正教的遊俠騎士該關心身後,天堂上的光榮是永恆的,塵世的虛名還在其次。這個世界的末日有定期,不論多麼持久的名氣,到那時候就同歸於盡了。
所以,桑丘啊,我們遊俠騎士得遵照基督教為我們規定的任務幹事,不能亂來。我們得打掉巨人的驕橫;要心胸寬厚,剷除嫉妒;氣度平靜,克制忿怒;減食熬夜,不貪吃懶睡;對意中人堅貞不二,切戒淫蕩;我們不僅是基督徒,還要做個騎士,走遍天下,找機會成名,不能好逸惡勞。桑丘,你瞧,我們得在各方面努力,才能博得人人稱道,並極口讚揚。」
桑丘說:「您這許多話我全懂;不過我這會幾有點疑惑,要您戒絕一下。」堂吉訶德說:「要我『解決』一下吧?你儘管說,我盡力給你解釋就是了。」桑丘說:「請問您,先生,從前那些胡琉呀,奧古斯多呀,還有您說的一個個英勇的騎士,現在哪裡去了呢?」
堂吉訶德道:「那些異教徒呢,沒什麼說的,準在地獄裡;那些基督徒呢,如果是好基督徒,那麼,不在煉獄裡,就在天堂上。」桑丘說:「好。可是我問您,那許多大貴人的墓前,點著銀燈嗎?他們墳堂的牆上,掛著拐棍兒呀、裹屍布呀、頭髮呀、蠟做的眼睛呀、腿呀等等東西嗎?要是沒有,那牆上有什麼裝點呢?」
堂吉訶德答道:「異教徒的墳墓往往是壯麗的山陵。胡琉•凱撒的骨灰放在一座大金字塔頂上,羅馬人稱為『聖貝德羅尖塔』。阿德利亞諾大帝的墓是一座大殿,有大村子那麼大,稱為阿德利亞諾陵,現在稱為羅馬聖安亥爾殿。阿爾悌彌莎王后為她丈夫冒索雷歐建造的陵墓是世界七大奇蹟之一。可是奉獻的裹屍布等等表明墓裡是聖人;異教徒的墳上沒這類點綴。」
桑丘說:「這個我明自。我現在要請問您:救活一個死人好,還是殺掉一個巨人好呢?」堂吉訶德答道:「這還用問嗎,當然救活一個死人好啊。」
桑丘說:「這來我可把您問住了。照您說來,一個人如能起死回生,叫瞎子開眼,瘸子不瘸,病人不病,他墓前點著燈,墳堂裡擠滿了信徒,都跪著瞻仰他的遺物,那麼,無論現世來世,他的名氣就是最好的,壓倒了古往今來世界上一切異教的大皇帝和遊俠騎士。」
堂吉訶德答道:「對啊。」
桑丘說:「所以只有聖人的遺體和遺物,才有剛才說的那種名氣,那種種出奇的靈驗,受到種種異常的敬禮。聖人的遺體或遺物前面,咱們聖教準許點著燈燭,供著裹屍布呀、拐棍呀、畫像呀、頭髮呀、眼睛呀、腿呀等等,藉此增加世人的信仰,發揚基督教的聲譽。帝王把聖人的遺體或遺物抬在肩上,還把聖人的骨頭片兒拿來親吻,用來裝飾他們的禮拜堂和他們最寶貴的祭臺。」
堂吉訶德說:「桑丘,你這許多話是什麼用意呢?」
桑丘道:「我就是說,咱們該去做聖人呀;咱們追求的美名就到手得更快了。我告訴您,先生,昨天或前天——反正是新近,可說是昨天或前天吧,兩個赤腳小修士冊封了聖人。他們拴在身上折磨自己肉體的兩條鐵鏈子,現在誰能吻一吻、摸一摸,就是莫大的榮幸了。
上帝保佑的萬歲爺有一所軍械博物館,裡面藏著一把羅爾丹的寶劍,據說人家把那兩條鏈子看得比那把寶劍還神聖呢。所以,我的主人啊,隨便哪個教會裡一個卑微的小修士,都比偉大的遊俠騎士高貴。發狠把巨人、妖魔或怪龍搠兩千槍,在上帝眼裡,遠不如悔罪自打二十多下鞭子。」
堂吉訶德說:「你這些話都有道理。不過修士不是人人能做的;上帝要把他選中的人引上天堂有許多門路呢。騎士道就算得一門宗教;騎士也能成聖上天。」桑丘答道:「是啊。不過我聽說,天堂裡的修士比遊俠騎士多。」
堂吉訶德說:「這是因為世界上的修士比騎士多呀。」
桑丘道:「騎著馬跑來跑去的人很多啊。」
堂吉訶德道:「多是多,當得起騎士這個名頭的很少。」
兩人談談說說,過了一夜又一天,沒碰到什麼大事,堂吉訶德因此很不耐煩。第二天傍晚,他們望見了託波索大城。堂吉訶德一見興致勃勃;桑丘卻憂心仲仲,因為他不知道杜爾西內婭的家在哪裡,而且他和主人同樣的從沒見過這位小姐。
他們倆一個為了要見她,一個為了沒見過她,都心裡七上八下。桑丘想,如果主人叫他到託波索城裡去,他真不知怎麼辦呢。堂吉訶德計到天黑了進城,兩人暫在託波索城外橡樹林裡等著。他們到時進城,遭逢的事大可一敘。
堂吉訶德和桑丘走出樹林到託波索,恰好是半夜或午夜前後。村裡靜悄俏的,家家戶戶都已安睡,俗語所謂挺屍。當時夜色朦朧,桑丘倒寧願是一團漆黑,才好藉口迷路。滿村汪汪狗叫,堂吉訶德聽來聒耳,桑丘聽來心慌。
偶爾也有幾聲騾鳴,幾聲豬叫貓叫。夜深人靜,越顯得響亮。這位痴情的騎士覺得都是不祥之兆。不過他還是對桑丘說:「桑丘兒子,你領我到杜爾西內婭的宮殿裡去吧,也許咱們趕去,她還沒睡呢。」
桑丘答道:「我的天哪!叫我領您到哪個宮殿去呀?我上次見到那位貴小姐,她住的不過是一宅很小的房子。」堂吉訶德說:「她那會兒準是在宮殿的小院落裡休息,和身邊幾個侍女閒散一下;后妃公主們行得那樣。」
桑丘說:「先生,您硬要把杜爾西內婭的住宅說成官殿,我也沒辦法;我只問您,現在什麼時候了,她家大門難道還敞著嗎?咱們這會兒去敲門打戶驚吵人家,行嗎?情人探望相好,不管多早晚,隨時可以打門進去;難道咱們也照那樣兒去叫門嗎?」
堂吉訶德答道:「桑丘,咱們不管怎樣先得找到那座官殿,再想辦法。桑丘,你瞧,除非我眼花了,前面黑魆魆那一大片,準是杜爾西內婭的宮殿。」桑丘說:「那麼您請帶路吧。也許果然是的。不過我即使親眼看見,親手摸到,要我相信那是杜爾西內婭的宮殿,就是要我相信這會兒是大天白日!」
堂吉訶德打頭走了大約二百步,跑到那片黑影裡,一看前面是座高塔,立刻知道那座房子不是官殿,卻是鎮上的大教堂。他說:「桑丘,咱們跑到教堂前面來了。」桑丘說:「是啊。但願上帝保佑,別叫咱們走到自己的墳墓裡去;這時闖進墓園可不是好兆。我記得好象跟您講過,這位小姐的住宅是在一條死胡同裡。」
堂吉訶德說:「該死的糊塗蛋!王公貴人的府第哪有在死胡同裡的?」桑丘答道:「先生,各地風俗不同,也許託波索就行得把王爺大人們的住宅蓋在死胡同裡。您讓我在附近大街小巷裡找找吧,也許在什麼旮旯兒裡呢。這倒黴的宮殿!害得我們團團轉!但願一群狗來吃了它吧!」
堂吉訶德說:「桑丘,嘴裡放尊重些,那是我那位小姐的家,不許胡說!『咱們過節得和和氣氣』;別『落了吊桶再賠掉繩子』。」
桑丘答道:「我以後忍耐著點兒就是了。咱們女主人家的房子,您是到過幾千次的,可是這會兒您也役找著;我只來過一次,您要我就此熟門熟路,黃昏黑夜也能找到嗎?照您這樣,我還得怎麼忍耐呢?」
堂吉訶德說:「你真要惹得我發狠了。你這混蛋!我告訴你:我一輩子沒見過這位絕世美人杜爾西內婭,也從沒跨進她宮殿的門檻;我不過聽到她才貌雙全的大名,就此聞聲相思。這話我不是跟你說過一千次了嗎?」
桑丘答道:「我這會兒才第一次聽到。我告訴您吧,您既然沒見過她,我照樣兒也沒見過她呀。」堂吉訶德說:「怎麼可能呢?你不是跟我講過,你給我捎信去,看見她在簸麥子嗎?」
桑丘答道:「先生,您別死盯著這句話,我告訴您,我那次見她和捎回口信,也都是聽到的。要我認識誰是杜爾西內婭小姐,就好比要我把拳頭打在青天上!」
堂吉訶德說:「桑丘啊桑丘,玩笑有時可以開,有時就不得當。我說沒有和意中人見過面、說過話,你也就照樣說一通,那怎麼行呢?你自己知道滿不是這麼回事呀。」
兩人正說著話兒,只見一人趕著兩頭騾迎面而來。他們聽見犁拖在地上的響聲,料想是個農夫天不亮就下地去幹活的。果然,這農夫一路還哼著歌兒:是你們不幸,法蘭西軍士,
遭到了隆賽斯巴列斯的事。
堂吉訶德聽了說:「罷了,桑丘,咱們今晚休想再碰到什麼好事!你沒聽見這鄉下佬邊走邊唱的歌兒嗎?」桑丘說:「聽見。不過隆賽斯巴列斯的追殺和咱們什麼相干呢?他也可能恰好唱一支加拉依諾斯的歌兒,對咱們的運道好壞都一樣啊。」
這時農夫已經走近,堂吉訶德問他說:「上帝保佑你交好運,好朋友!我請問你,天下第一美人堂娜杜爾西內婭•臺爾•託波索公主的宮殿在哪兒?」
那小夥子說:「先生,我是外地人,來了才不多幾天。我在一個富農家做幫工。教區神父和教堂管事人就住在他家對門;他們倆掌管託波索住戶的花名冊;您找的公主,問他們就知道。不過照我看,鎮上並沒有什麼公主,只有許多貴夫人小姐;她們在自己家裡大概也算得公主。」
堂吉訶德說:「那麼,朋友,我問的公主大概就是你所說的貴小姐了。」那小夥子答道:「也可能。天已經透亮了,再見吧。」
他不等人家再開口,趕著騾子走了。桑丘瞧他主人沒了主意,垂頭喪氣,就說:「先生,天快亮了。太陽出來了咱們還在街上可不好。咱們還是出城去,您就躲在附近樹林裡;
我等天亮了再到這兒來找咱們小姐的房子或宮殿,反正每個角落都要找遍。要是找不著,就是我倒黴。要是找著了呢,我就告訴那位小姐,您指望和她見見面而不牽累她的聲名,所以正在某處等著她的吩咐和安排。」
堂吉訶德說:「桑丘,你這幾句話抵得千言萬語。這個主意正合我心,我很聽得進。來吧,兒子啊,咱們去找個地方,我就躲起來,你就照你的話再來找我那位小姐,去見見她,跟她談談。她聰明溫柔,她對我的恩賜也許是我想望不到的」
桑丘急要撮弄他主人離村,因為怕他主人戳穿了杜爾西內婭託他捎信到黑山去的那套鬼話。他們走得快,一會兒就出了村子。離村兩米裡亞有個樹林或灌木叢,堂吉訶德就躲在裡面。桑丘又回村去找杜爾西內婭談話。他辦這趟差使的所見所聞,值得精心細讀。
第十章 桑丘使杜爾西內婭小姐著魔的巧計以及其他真實的趣事
這部偉大史書的作者說,本章的事他怕沒人相信,想略過不敘了;因為堂吉訶德瘋得不可思議,世界上頭號大瘋子也遠遠趕不上他。可是作者不怕人家不信,還是不折不扣地照實記述。他這來很有識見,因為真理即使拉成了絲,也扯不斷;即使混雜在謊話裡,也會象油在水裡那樣浮現出來。他續敘如下。
堂吉訶德在託波索大城附近的橡樹林、灌木林或不知什麼樹林裡躲下了,立即吩咐桑丘再進城去,代他求求那位小姐準許她所顛倒的騎士前去拜見,領受她的祝福,好讓他以後逢兇化吉,轉危為安。他責成桑丘務必把話傳到,才許回來見他。桑丘滿口答應,說準象前番一樣帶著喜訊回來。
堂吉訶德說:「你走吧,兒子,你去見了那位容光灼灼象太陽那樣的美人,別耀花了眼睛。你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侍從啊!她是怎樣接待你的,你得一一記在心上。譬如說,你傳話的時候,她臉上變色沒有?她聽到我的名字,激動不激動?
照她那身份,準有一間富麗的摩爾式起坐室;你跑去假如她正坐在那裡,她是否還坐得定?假如正站著,你瞧她是否一會兒著力在這條腿上,一會兒又著力在那條腿上?她回答你的話,是否兩遍三遍、說了又說?她是否由溫柔變得嚴肅,又由冷淡轉為熱乎?她是否頭髮不亂也舉手整理鬢角?
反正,兒子啊,她一舉一動你全得注意。如果你都照實告訴我,我就能看透她心窩裡對我的情分。桑丘,你也許不知道,我告訴你吧:情人之間,只要牽涉到他們的戀愛,他們的外貌和舉動準把心裡的底細透露出來。朋友,你去吧,我就孤悽悽地耽在這裡;但願你比我順利,帶回的音信比我惴惴期望的還好。」
桑丘說:「我快去快回。我的先生,您放寬了您這顆細小的心;您的心這會兒大約只有棒子大小了。常言道,『雄心衝得破壞運』;『這兒沒有醃肉,就沒有掛肉的鉤子』;又說,『意料不到的地方會躥出一頭野兔來』:你就想想這些話吧。我這麼說有個緣故。咱們晚上雖然沒找到咱們小姐的宮殿,這會兒天亮了,也許我忽然會找到;等我找到了,我自有辦法。」
堂吉訶德說:「哎,桑丘,你總是把成語用得恰到好處,但願天公做美,也這麼湊趣地稱了我的心。」
桑丘隨就轉身打著他的灰驢兒跑了。堂吉柯德滿肚子愁悶,騎在鞍上,靠著長槍休息。我們撇下他不提,且跟著桑丘走路。桑丘這時也一樣的心事重重。他一出樹林,回頭望不見他主人了,就下驢坐在一棵樹腳下,自問自答:
「『桑丘老哥,請問你老人家到哪兒去啊?你走失了驢兒,要去找嗎?』『沒那事。』『那麼你找什麼呢?』『我找的東西,說也白說。我找個公主,她美得渾身放光,整一座天堂都在她身上。』『那麼,桑丘,你打算到哪兒去找她呢?』
『哪兒去找嗎?到託波索大城去找啊。』『好吧,你是為誰找的呢?』『為那位鼎鼎大名的騎士堂吉訶德•臺•拉•曼卻呀;他專打不平,誰渴了就給他吃,誰餓了就給他喝。』『好得很啊,可是桑丘,你認得她家嗎?』
『我主人說,她住在王宮或壯麗的大宅子裡。』『你哪天去過嗎?』『我和我主人都從沒去過。』——『那麼你是存心來勾引這裡的公主,攪擾本地的娘兒們的!給託波索人知道了,把你一頓板子,打得你渾身沒一根完好的骨頭,那才是活該!打得好!老實說,他們不會瞧你是為主人當差,就說:『朋友,你是送信的,千錯萬錯沒你的份兒。』
『桑丘,你別託大,曼卻人很正經,火氣也很旺,招惹不得。天啊,你要是給人家識破,就不妙了。』『快滾蛋吧!』『天雷啊,把你的霹靂打到別處去!』這會兒還不走,卻要討人家的好,『找三隻腳的貓』嗎?況且在託波索城裡找杜爾西內婭,就好比『在拉維那城裡找小瑪麗,或在薩拉曼加城裡找某某學士』。這事準是魔鬼給我找的,沒別的主兒!」
桑丘自問自答一番,心上有了個計較,暗想:「好!咱們活一輩子,只有死是扭不轉的,一個人大限臨頭,由不得自己作主;可是別的事都有辦法對付。據我這位主人的許多表現看來,他是個應該拴起來的瘋子。我呢,和他也不相上下。
常言道:『跟誰一起,和誰一氣』;又說:『不問你生在誰家,只看你吃在誰家』;如果這些話是不錯的,我跟隨他、伺候他,就比他更沒腦子了。他實在是個瘋子,常把這個混做那個,黑的看成白的。
這類的事不少,譬如把風車說成巨人,把修士的騾說成單峰駱駝,把兩群羊說成敵對的兩支軍隊等等。他既是這樣一個瘋子,我如果碰到個鄉下姑娘,哄他說她就是杜爾西內婭小姐,他很容易相信。要是他不信,我就賭咒,他還不信,我就再三賭咒;
他死不肯信,我就拼命一口咬定,反正不管怎樣,我的氣勢總高過他一頭。也許這麼硬挺一下,他瞧我交不了差,下回就不再派我這種差使了。他不是說有惡毒的魔法師對他不懷好意嗎,我想他也許就以為魔法師跟他搗亂,把杜爾西內婭變了樣兒。」
桑丘•潘沙這麼一想,心又放寬了,仿佛自己的差使已經辦妥。他直休息到下午,讓堂吉訶德以為他是到託波索去走了一個來回。事有湊巧,他剛起身要跨上他那頭灰驢,只見從託波索出來三個鄉下女人,騎著三匹驢駒或小母駒——
作者沒有說明,大概是小母驢,那是村裡女人常騎的。反正這種瑣細不必深究。桑丘一看見,忙趕回去找他主人。堂吉訶德正在那裡長籲短嘆,悱惻纏綿地數說衷情,一見桑丘,就說:「桑丘朋友,有什麼消息啊?我今天能用白石標誌嗎?還是該用黑石呢?」
桑丘答道:「您最好用赭石,象學院畢業生的膀子那樣,因為看起來醒目。」堂吉訶德說:「那麼,你是帶了好消息來了。」桑丘答道:「好得很呢!杜爾西內婭•臺爾•託波索小姐帶著兩名待女瞧您來了!您只要把駑騂難得的肚子踢兩下,跑出樹林去,就會看見她。」
堂吉訶德說:「噯唷!神聖的上帝!桑丘朋友,你說什麼呀?小心別哄我,別用假喜信來解除我的真煩惱啊。」
桑丘答道:「我哄了您有什麼好處?況且馬上就給您戳穿了。先生,你踢踢馬,快來吧!咱們的公主娘娘梳妝打扮著來了,她真是個公主的樣兒。她和兩個使女都黃燦燦的一片金光,渾身是珍珠串兒、金剛鑽、紅寶石,穿的都是錦繡,那錦繡足有十層呢!她們披在肩上的頭髮象太陽的光芒,風裡閃呀閃的。她們還騎著三匹花點子小驢馬,真是沒那麼樣兒的好看。」
「你說的是小女馬吧?桑丘。」
桑丘答道:「小驢馬或小女馬沒多大分別。不管她們騎的是什麼牲口,反正她們是最漂亮的姑娘,不能再漂亮了;尤其是咱們的杜爾西內婭公主娘娘,她簡直迷得人頭暈眼花。」
堂吉訶德說:「桑丘兒子,咱們走吧。多謝你給我帶來這樣喜出望外的消息,我下次有什麼冒險的事,準把勝利品裡最好的一份給你作報酬。你知道,我家三匹母馬正圈在咱們村裡公地上等著下駒子,假如你不願意拿勝利品作報酬,我就把今年生的小駒子都給你。」
桑丘答道:「我願意要駒子,因為下一回冒險的勝利品還不定好不好呢。」這時他們已經跑出樹林,看見了離他們不遠的三個鄉下女人。堂吉訶德放眼朝託波索去的路上觀望,可是只看見那三個村姑。他滿腹狐疑,問桑丘是否把杜爾西內婭一行人撇在城外了。
桑丘答道:「怎麼在城外呀?她們正向這兒跑來,身上光芒萬道,象中午的太陽,您怎麼看不見呢?難道您眼睛長在後腦勺兒上嗎?」堂吉訶德說:「我只看見三個鄉下女人,騎著三頭驢。」
桑丘道:「上帝從魔鬼手裡救我出來吧!難道這三匹雪白雪白的小母馬或什麼馬,您看著象驢嗎?老天爺!要真是驢呀,我這幾莖鬍子都可以揪掉!」堂吉訶德說:「那麼我告訴你吧,桑丘朋友,明明是驢,或許是小母驢。這就好比我是堂吉訶德、你是桑丘•潘沙那麼千真萬確;至少,我看著象驢。」
桑丘說:「先生,住嘴吧,別亂說了;您睜大眼睛瞧瞧,您心上的小姐馬上就到了,快去向她致敬吧。」他一面說,一面就搶著迎上去,下驢扯住她們一頭驢的籠頭,雙膝跪下說:
「美麗的王后、公主、公爵夫人啊,請您賞臉見見您俘虜的騎士吧。他在您貴小姐面前慌做一團,脈搏也停止了,成了一塊大理石了。我是他的侍從桑丘•潘沙;他就是團團轉的騎士堂吉訶德•臺•拉•曼卻,別號哭喪著臉的騎士。」
這時堂吉訶德已經去跪在桑丘旁邊,突出一對眼珠子,將信將疑地瞪著桑丘稱為王后和公主的那女人。他看來看去只是個鄉下姑娘,相貌也並不好,是個寬盤兒臉,塌鼻子。他又驚又奇,只不敢開口。
另外兩個鄉下女人看見這一對不倫不類的怪人跪在地下擋住她們的女伴,也很詫異。可是給他們擋住的女人一點不客氣,很不耐煩地發話道:「你們這兩個倒了黴的!走開呀!讓我們過去!我們有要緊事呢!」。
桑丘答道:「哎呀,公主啊!託波索全城的女主人啊!您貴小姐看到遊俠騎士的尖兒頂兒跪在面前,您心胸寬大,怎麼不發慈悲呀?」
另一個鄉下女人聽了這套話就說:「『嗐:我公公的驢呵!我給你刷毛啵!』瞧瞧現在這些起碼的紳士!倒會拿鄉下女人開心的!好象人家就不會照樣兒回敬!走你們的路吧!讓我們走我們的!別自討沒趣!」
堂吉訶德忙說:「桑丘,你起來。我現在知道:厄運折磨著我,沒個饜足;命運叫我走投無路,苦惱的心靈找不到一點安慰。品貌雙全的小姐呀!我這個傷心人唯一的救星啊!惡毒的魔術家迫害我,叫我眼上生了雲翳;
別人見到你的絕世芳容,只在我眼裡你卻變成個鄉下窮苦女人了。假如魔術家沒把我也變成一副怪相,叫你望而生厭,那麼,你看到我一心尊敬,儘管瞧不見你的美貌,還是拜倒在地,你就用溫柔的眼光來看我吧。」
那村姑答道:「啊呀,我的爺爺!我是你的小親親,和你談亂愛呢!走開點!讓我們過去!我們就多謝你了!」桑丘走開讓她過去,藉此擺脫了自己的糾葛,心本非常得意。暫充杜爾西內婭的那個村姑瞧沒人擋路了,忙用帶刺的棍子打一下她的「小驢馬」,往前面草地跑去。
她那一棍不比往常,驢兒痛得厲害,騰躍起來,把這位杜爾西內婭小姐掀翻在地。堂吉訶德一見,忙趕去扶她。桑丘也去把滑到驢肚底下的馱鞍重新安好、縛牢。堂吉訶德就要去把那位著魔的小姐抱上坐騎。那位小姐卻已經爬起來,而且上驢不用幫忙。
她退後幾步,然後跑個快步,兩手按著小驢的臀部,就勢踴身一躍上鞍;象男人那樣騎跨在驢背上,矯捷得不輸老鷹。桑丘失聲叫道:「我的天啊!咱們這位女主人比鷂子還輕巧呢!最靈活的果都巴人或墨西哥人上高鞍也沒她這本領。她跳過了鞍子的後梁;鞋上沒戴馬刺,也能叫她的小驢馬跑得象斑馬一樣。她兩個使女也不輸她,都一陣風地跑了。」
確是這麼回事。那兩個女人看見杜爾西內婭上了牲口,就打著驢子跟她飛跑,一口氣跑了半個多哩瓦沒回頭。堂吉訶德目送她們,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臉對桑丘說:
「桑丘,你瞧瞧魔術家多麼恨我呀!他們防我見了意中人高興,竟變掉了她的本相。他們把我恨到什麼地步就可想而知!我活在世上,真是個地道的倒黴人,厄運把種種災難都降落在我身上。而且你看,桑丘,那些奸賊變了杜爾西內婭的模樣心還不足,竟把她變成那麼一個又蠢又醜的鄉下姑娘;
貴小姐經常燻著龍涎香和花香,身上浸透了這種芬芳,他們竟連她這股香味都變掉了。我告訴你吧,桑丘,我趕去扶杜爾西內婭上她的小母馬——這是照你的說法,因為我看來是小母驢——她身上一股子生蒜味,燻得我暈暈地直噁心。」
桑丘忙嚷道:「嗐!你們這群混蛋的魔術家!倒黴的壞心眼兒!我但願眼看你們象沙丁魚似的水草穿腮,聯成一串兒!你們本領大,花樣多,幹了多少壞事呀!你們這群惡棍!你們把杜爾西內婭小姐珍珠似的眼睛變得象橡樹子兒,
把她純金的頭髮變得象牛尾巴上的紅鬃毛,一句話,把她的萬種風姿變成一副醜相,你們不過癮,還要變掉她身上的香味!如果我們聞到她的香,還能猜透那醜皮殼兒底下原來是個什麼樣的人呀!不過說老實話,我一點兒也沒有看見她醜,只看見她美。她右邊嘴唇上有一顆痣,上面有七八根金線似的黃毛,至少有一拃手長,象一撇鬍子。」
堂吉訶德說:「這種痣,臉上和身上相稱著生。杜爾西內婭既然臉上有一顆,那麼和這顆痣一順的大腿面上一定也有一顆;可是痣上的毛象你說的那樣就太長了。」桑丘答道:「不過我可以告訴您,痣上那幾根長毛看著頂順眼。」
堂吉訶德說:「朋友啊,這話我相信,因為杜爾西內婭天生是樣樣都十全十美的。象你說的痣,她身上如有一百顆,那就不是痣,而是燦爛的月亮和星星了。可是桑丘,我問你,你給她重縛的鞍子,我怎麼看著象個馱鞍;究竟是扁平的騎鞍,還是女人坐的橫鞍呢?」
桑丘答道:「都不是,那是短腳鐙的高鞍子,上面蓋著個出門用的罩子;那罩子富麗極了,值半個王國呢。」堂吉訶德說:「桑丘啊,這許多我一樣都沒看見。我又要說了,我還要說一千遍呢,我是世界上最倒黴的人。」
堂吉訶德乖乖地上了鉤,混蛋的桑丘聽著他這些死心眼兒的話,險的忍不住笑出來。長話短說,兩人講究了一番,就騎上牲口,取路往薩拉果薩去。那座著名的城裡年年有盛大的慶祝。他們打算及時趕到。不過他們一路上碰到好多了不起的奇事。都值得大書特書,看了下文便知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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