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人在討論為什麼臺灣女孩的講話方式很「嗲」。是《十三邀》許知遠對話林志玲,讓我萌生了想梳理這件事的想法。
有俞飛鴻在先,林志玲又同樣是女神,加上大家喜歡戲謔「油膩中年男」,於是節目上線前,我所在的一個群裡就熱火朝天討論起了「中年大叔這次會否更油膩狼狽?」
林志玲的嗲,可謂空前絕後。許老師,招架得住嗎?
當然,許老師沒有滿足圍觀群眾的邪惡想像,至少看上去他沒被「電」得找不到北,而林志玲,也並沒「嗲」到讓人通體酥軟。她在許知遠的節目裡,就是一個看起來很美麗有教養、舉止無懈可擊、且時刻在顧忌他人感受的女生——只不過以上所有特質都被她放大了無數倍。
林志玲自然不能代表「臺灣女生」這個整體,但我卻想以此為引,來釐清「為什麼我們會對臺灣女生有一些刻板印象」。
「解放臺灣,活捉志玲」是一批大陸男性的樸實心聲。如果同時把範冰冰和林志玲兩個頂級美女放在男人面前(先不討論把女性當成欲望投射對象的道德正當性),很多男人會潛意識覺得「範爺」氣場太強,而林志玲則很嗲,很溫柔,很女人……這些印象,恰恰也正是臺灣之外的華人地區男性對於「臺灣女生」的普遍想像。
我們所身處的東亞社會今天仍由男權主導,這些「想像」當然也很大程度上是基於「男性」視角。但重點是,臺灣女生真的是這樣嗎?
「天然嗲」從哪裡來?
首先要澄清的是,臺灣人民沒有大陸同胞這麼迷林志玲。
身邊有女生認為:「我們平時講話結尾本來就會加一些語助詞,在林志玲用過之後,它可能變成了一種『很嗲』的文化,但我們沒有覺得自己很嗲。也不排除拜林志玲所賜,有些女孩會刻意去模彷她,讓男生聽了很酥。」
但臺灣男生卻並不覺得臺灣女生講話「嗲」。因為身處同一個語言環境,所以在他們聽來,臺灣女生講話沒什麼特別(可能因為他們自己講話也很溫柔)。當外人被臺灣女生電到全身酥麻時,臺灣男生卻根本無感。
而臺灣女生講話之所以讓人覺得「天然嗲」,有兩個層次。
比較表層的原因是她們的聲量更低、語氣更柔、輕聲細語,而且每句話講出來不會那麼生硬。
我認識一個學歌劇的臺灣女孩常到大陸表演。她的感覺是,相比北方人用丹田發聲中氣十足的講話方式,臺灣人當然會聽起來更嗲。
「這應該也和地域有關,好像住在比較冷的地方,講話就會比較高亢大聲。你看東北人、韓國人、俄羅斯人……感覺他們都在用整個身體的力量共鳴。」但臺灣女生只會用胸腔以上的氣力發聲。
而教育上,臺灣人也很在意。「媽媽從小就會教我們要輕聲細語,講話不可以大聲,要有禮貌有儀態。」捷運上如果有人很大聲講電話,必定招致側目。在這種社會氛圍之下,你自然而然就會把音量放低。
語氣上的差別則更明顯。普通話特別是北方口語,習慣於用很直接、簡潔的方式去發問。「你咋了?」從臺灣女生口中講出來,就變成「你怎麼了嘛?」——同樣的表達,她們會用比較委婉的語氣,這也有所承襲日本女性的講話特色。我們看日劇就會發現日本女生常在說:「誒~好可愛」、「誒~好厲害」。句首句尾一加語助詞,話講出來就顯得很溫柔。
可是,在大陸一些南方地區,人們講話也柔聲細語,那為何臺灣女生的軟語風格,跟一般大陸的南方女生又不一樣?
或許主要因為臺灣女生講話有很多嗲嗲的尾音。這些尾音,則是國語與閩南話不知不覺的融合所導致。當閩南話的許多語助詞被套用在國語中時,兩者的互通就碰撞出了一種獨屬於臺灣的講話風格。
譬如閩南話習慣用「阿」開頭:阿你呷飽未?(臺灣南部鄉下問候語:你好嘛?),而臺灣人平時講國語也常用「阿」作發語詞。閩南話句尾的「啦、齁、矣、呢、喔、唷」等助詞,更直接出現在了國語裡——「那ㄟ阿捏啦」:「阿怎麼會這樣啦」——由女生講出來的效果完全就是「天然嗲」。
所以某種意義上,是國語在臺灣與當地方音相融匯的語言結構,決定了臺灣人講話自帶「嗲」的特質。但這並不是說閩南話本身很嗲(閩南話罵三字經可是鏗鏘有力哦),而是伴隨著從光復初期直到解嚴的漫長政治進程,國語和閩南話彼此浸潤出了豐富與生動的交集。
換句話說,這種臺灣嗲,是從它獨特的歷史脈絡中來。
我請教過一位專研閩南語研究的學者,他舉了臺灣新聞主播發音方式流變的例子。
「老三臺年代那種死語言是非常字正腔圓的,但非常做作,根本沒人會那樣講話。你去聽當時的主播,一點都不嗲。解嚴之後,播音壟斷被打破,我們才慢慢看到今天電視臺主播那種貼近生活表達的比較嗲和娘的口音出現。」
國民政府退臺初期帶去的「國語」,是民國時期的「國語」。戒嚴歲月裡,當局打壓閩南話、推行「標準國語」。然而,任何一種語言都不可能被天衣無縫地平移進另一種文化土壤。刁晏斌先生在《差異與融合——海峽兩岸應用語言對比》中曾指出:國民黨當局無法阻擋臺灣的本省籍民眾對「國語」的改造和創新。國語在紮根臺灣的過程裡,不斷糅合進閩南話的字音與腔調,最後形成了一種頗具臺灣特色的、語音語調相對普通話都更柔和的「國語」。
解嚴之後,「標準國語」的政治宰制意味逐漸瓦解。威權的、意識形態濃厚的字正腔圓政宣式發音,再也不為播音界所崇尚。從媒體到民間,「國語」在臺灣日常生活中所演化出的鮮活,透過人們口中那些慵懶的連音、拖長的尾音、和從閩南話而來的發語詞,呈現為無法複製的臺灣腔。
聽臺灣女生講話,與其說很「嗲」很舒服,不如說它代表了一種與我們截然不同的社會脈絡之下更為生動的語言感受。
林志玲首次透露求學經歷
為什麼臺灣女生那麼溫柔?
與「天然嗲」一脈相承的印象,則是臺灣女生溫柔可愛、會撒嬌、很女人……不像大陸女生那麼性格強勢橫衝直撞。
有男性朋友疑惑:「你覺不覺得臺灣好像就沒有『女漢子』這種形象?」
或許不乏抱持同樣看法的男性,《撒嬌女人最好命》才讓隋棠去呈現那樣一個臺灣女生的形象:會撒嬌討男人歡心,小鳥依人激發男人的保護欲。而與之相對的大陸女生周迅,則既不會撒嬌,更不會去迎合男人。
這種「溫柔可愛就是『綠茶婊』,性情率真就是『女漢子』」的二分法,當然是以男性為中心的對女性臉譜化的偏見,而且如果你以為今天的臺灣女生真能滿足這種大男子主義想像,恐怕你會很失望。
隨機去問十個臺灣男生「你覺得臺灣女生溫柔嗎?」,有八個會立刻搖頭「拜託!哪有!」
他們還會吐槽,如今不少臺灣女生都有公主病,出發點過於自我。而吵架分手時,「會撒嬌」也會讓兩個人之間真正的問題,被「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的楚楚可憐所遮蔽。
那麼當剝除了「發嗲、撒嬌、可愛」這些物化女性的一廂情願幻想時,臺灣女人身上的魅力是什麼?
我會覺得,臺灣女人確實很溫柔。
但這種溫柔是隱性的,它首先是儒家社會氛圍之下更寬以待人的人際溝通與表達面向。
以承載了許多男性幻想的林志玲來說,那期《十三邀》裡,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攝影機拍她出席一個幼兒園的公益活動,她在教現場小朋友不要對父母翻白眼:「不喜歡吃的東西,我們也可以很禮貌地跟爸爸媽媽說『我可不可以……』。」
這種表達方式,非常臺灣。
生活在臺灣,我能明顯感受到,人與人之間一些最基本的東西能夠得到尊重,沒有那麼多的戾氣和失控。臺灣人一般不輕易出言不遜。
林志玲在節目裡說,每次當她丟出去一句很難聽的話,接下來會連續幾天活在懊悔中,她會想「我當初為什麼不好好想一想再說出去?我有必要嗎?」那種心理折磨所帶來的懲罰,代價遠遠高於貪一時口快。她談到自己受了祖母很大影響:臺灣的老一代「傳統女性」,的確具有那種溫良恭儉讓的品格,她們很有禮數很知感恩又很謙虛。
女性的獨立自主與人格強化當然極為重要,但這並不意味著待人接物的放肆。
所以林志玲會說:「你也不要做得那麼外放,我覺得人要相處,最重要的就是舒服」——其實讓別人舒服,並不是靠曲意迎合、撒嬌發嗲,而是靠春風化雨、舉重若輕。
這勢必需要一個非常強大而不會失控的「自我」。所以臺灣女性更深邃的溫柔面向,是她們的穩定度與韌性。
聽一家唱片公司的經營者說,假如他需要聘用新人企劃,會優先找臺灣女生。「她們的溝通和表達方式、抗壓能力都相對最穩定。日本女生太計較細節,合作起來很累。大陸女生有時候則比較急,穩定度就差一些。」
而臺灣女性的穩定度裡,其實包含了足以令臺灣男人感到慚愧的歷史脈絡。
有位已逾不惑的臺灣朋友曾與我分享過他對早逝母親的懷念。他說:「我常常覺得母親那代女人好辛苦,苦得有點可憐。她們用一生,為臺灣提供了最廉價的勞動和最讓人安心的沉默。」
像他母親那輩女人,出身南部農村,青春年華因媒妁之言就懵懂嫁人,除了傳宗接代還要終日勞碌農事。而1970年代經濟開始起飛,在「家庭即工廠」的政府口號之下,她們又毫無選擇地被推入勞動市場,從農婦變成勞工。
每一家的媽媽,都會去工廠批量取件帶回家貼補開銷,她們就坐在家裡客廳的方桌板凳旁,邊聽電視邊做手工,再把做好的半成品鑰匙圈和成衣,送回工廠。
作為按件計酬的廉價勞力,女性穩定輸出的女工力量,成就了臺灣經濟奇蹟中最重要的代工故事。然而,她們的身影,卻被隱沒在中小企業白手奮鬥的主流敘事裡。
當她們邁入中老年,又要面對農村青年人口大量流失的衝擊。幼兒被送回家鄉給阿嬤撫養,養大了點後,理所當然再被帶回城市,留給她們的只有親情割離之痛。試問被命運這樣剝削盡一生的女人,怎麼可能不溫柔沉默?
所以,臺灣女人給人的溫柔印象裡,有著源於祖輩的苦澀韻腳。
而這也造就了臺灣女性的外柔內剛。我一直覺得她們身上有種力道,既脫生於社會的外在環境,又一早內化為從祖輩身上所習得的生活經驗。
在重視家庭價值的臺灣社會,媽媽就扮演著無可取代的角色。一個家庭發生劇變,男人很可能會被擊垮甚至拋家,但只要媽媽在,家就不會倒。儘管臺灣女人一開口總是溫溫柔柔,但她們卻遠比看上去要更有韌性、耐力與主張。
「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剛;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強。」臺灣女性的溫柔,是一種能夠靜靜忍耐下去的強。
和林志玲對談時,許知遠提到「臺灣是很壓迫性的一個社會」,林志玲當時回應說「壓抑每個地方都存在,每個角落,每個辦公室,每個國家,每個環境都會有的。」
今天的女性,在每一個社會裡,都依然要不懈地去打破基於「男性」視角的各種刻板印象——包括認為「講話嗲」是為了討好男人、永遠照顧他人感受的女生在「刻意去裝」,而個性溫柔只是為了讓男人受用。
其實,口音是源於文化融合,包容體諒源於不同的社會生活經驗,而溫柔,則是臺灣女性從傳統中承襲到的內心強韌。
不過,新世代的女生所面對的臺灣和她們所希望建立的自我,也顯然不同於祖輩。
身邊有位同齡好友說:「媽媽那一代經歷過白色恐怖和戒嚴,她很懂得怎麼去保護家人過生活,怎麼讓我們過得更好。而我雖然很了解自己要幹嘛,但對其他的人事物,就會有個很大的門檻。」
她認為過去的女性長輩身上溫柔堅強的一面,是可以承擔他人的。
「但對我們這代來說,也許只夠承擔自己。畢竟整個社會也harsh了很多。你不覺得臺灣女生講話也變大聲了嘛?」
我聽完,卻忽然想通了為什麼會有「大陸女生沒有臺灣女生溫柔」的刻板印象。
一個社會越多戾氣,人就越不溫柔。雖然臺灣女生不是個個都像林志玲,但她確實是在那個社會環境中滋養長成的呀。
本篇頭條文章由無國界公社出品 熱愛並嘲諷人類。
團隊成員:賈選凝、孟常、鄒思聰、F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