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是一位溫和、傳統的東方男人,他的日語電影也充滿緩慢、寧靜的含蓄場景。
但其實,他往往在自己的影片中,拍出一些駭人或離奇情節,這些情節,傳達著是枝裕和對約定俗成的東方親緣文化的反叛。
日本名導是枝裕和
他尤其愛針對家庭同血緣的關係。
根據1988東京西巢鴨棄嬰事件改編的《無人知曉》,生母離場、兄妹埋屍;
2008年《步履不停》,被橫山家長子用生命救回的年輕人,每年都來橫山家「串門」;
2013年《如父如子》,養錯孩子;
2018年《小偷家族》中,則直接重組家庭。
《無人知曉》劇照
在是枝裕和眼裡,血緣從來不是家庭的唯一紐帶,甚至,血緣並不重要。
他用敘事悠緩的電影,不斷闡述一種具有衝撞性的觀點:家庭的組成基礎,應由情感本身取代天生註定的血緣。
這在家庭觀念濃鬱的東方社會,是不可想像的「新潮思想」。
是枝裕和這種思維,是否具有現實意義呢?
恰好,近期中國上海某老人將數百萬價值房產留給水果攤主一事,呼應了是枝裕和的主張。老人親戚質疑老人的決定,部分網友也認為「血緣是繼承房產的唯一憑據」,這些,都證明是枝裕和對「家庭」的新定義,往往只能作為電影藝術存在,現實生活中,這種定義幾乎難以為繼。
《步履不停》劇照
但是枝裕和並不會放棄這種定義。
2019年,他同法國女演員凱薩琳·德納芙、朱麗葉·比諾什、美國男演員伊桑·霍克等人合作的首部外語片《真相》,儘管已通過演員密集的對白和相對迅速的鏡頭,呈現出一種地道的法語片氣質,但《真相》的故事,依然在解構東方世界對家庭的傳統定義。
《真相》的情節很簡單:法國凱撒獎女演員法比安(凱薩琳·德納芙 飾)出版了回憶錄《真相》,女兒盧米爾(朱麗葉·比諾什 飾)從美國回到法國,祝賀母親,同行的,還有盧米爾的丈夫(伊桑·霍克 飾)和女兒。盧米爾發現《真相》中充滿謊言,而法比安則正在接拍一部母女題材的電影。
由此,影片輻射出一幅圍繞影像藝術的群像:法比安、法比安的管家盧克、丈夫、盧米爾、盧米爾的丈夫、女兒、法比安在電影中的角色艾米、艾米的女兒、艾米的外孫女……亦即同樣的一套母女家庭配置,出現在是枝裕和電影《真相》中,以及《真相》中那部虛構的電影裡。
電影內外的兩組家庭,都被一個已經離世的關鍵人物深深牽繫——天才女演員薩拉!
法比安和薩拉是好友,但她卻曾因潛規則搶走屬於薩拉的角色,進而榮膺凱撒獎影后,這間接導致薩拉離世;
而盧米爾和薩拉情深意篤,更似母女;神奇的是,法比安和盧米爾都在女演員(艾米的女兒扮演者)身上,看見了薩拉的影子。
血緣上而言,薩拉不屬於電影內外的任何一個家庭,但情感上而言,薩拉使這兩個家庭都得以成立,並讓其中的家庭成員們完成了和解。編劇是枝裕和和劉宇昆在《真相》中,寫出這樣一個重要的離場人物,目的顯而易見,即延續導演一貫以來的電影主題——用新的人、新的情、新的基石,建立新的家庭羈絆。
《真相》曾作為開幕片在2019第76屆威尼斯電影節放映,如今又在中國內地亮相第17屆法國電影展映(Ouverture de la 17e édition),足見它是近兩年最重要的法語片之一。
如果不提導演是誰,《真相》在探尋演員這一身份的魅力上,本身就極具法式爛漫風情。
記者會上,凱薩琳·德納芙曾說,(導演)既不會說英文,也不會說法文,所以溝通通過翻譯完成,但後來,彼此的表情已經可以向對方傳達信息。
這種溝通過程,其實映照了《真相》從日式創作向法式創作過渡、同時又隱約保留日式風味的藝術合拍氣質。
這種日式風味,殘留於《真相》中被特寫的細節裡。
如一家人聚餐時,一隻手將麵條丟進開水翻騰的鍋中,畫面推近食材本身,令人想起導演日語電影中樹木希林奶奶那些烹飪的場景,具有一種亞洲日常韻味(而在法國導演的電影中,則很難看到這種食材被烹飪的特寫);
又如片中的空鏡,在人物離場的情況下,是枝裕和有餘力重回自己標尺般穩定的光影構圖,這些空鏡中的景物,就非常具有邊框和線條感。
日本生活流導演幾乎都相當注意構圖,甚至,觀眾可以在他們的構圖中,看到一種謙卑的禮儀。
如小津安二郎,往往將鏡頭放得很低,同時畫面方正,讓觀眾也仿佛坐在他電影中的房間地板上,平等地觀看人物們的故事。
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構圖大賞
是枝裕和的電影則堅持讓一切痛苦、慌亂、暗湧的激流,都發生在一種穩定的環境中。
如《小偷家族》中的暴雨(或者暴雪):雨點濺出瘋狂的水霧,底層人在雨中狼狽奔逃,但雨中的道路、房屋、樹幹,卻紋絲不動。
這種「紋絲不動」,不是偶然和自然,而是是枝裕和對景物的有意選擇。
《真相》中,偶爾也會看到這種典型的「是枝裕和之靜」。
《真相》是一部平淡的電影,儘管法比安、盧米爾這對母女經常發生衝突,但她們之間從未真正決裂,距離也未曾隔遠。
平淡,不代表它沒有探討任何具有價值的話題。
這部影片的核心話題,其實不必認為是母女情,而是「演員」這種角色——什麼是真正的演員?演員生命中最寶貴的是何物?如何成為一個好演員?
凱撒獎影后法比安,就是《真相》中唯一的「演員」代名詞。
盧米爾對她說,「承認失敗,然後讓電影贏,就一次」;
盧米爾的丈夫評價法比安,「有那麼一瞬,我還以為她是電影裡的Amy,而不是你(盧米爾的)媽媽」;
法比安的自我評價則是,「我是一個壞媽媽、壞朋友,但我是一個好演員」。
影片接近尾聲之際,法比安擁抱盧米爾,坦誠自己多年心跡,盧米爾感動不已,正準備接受這場和解,但法比安的靈魂卻突然甩開她——原來,法比安在袒露心扉的過程中,領悟了另一種對Amy這個角色更高級的演法!
這份因表演藝術而在真實人生中顯露出的無情,仿佛正是法國人浪漫的根源所在,畢竟,一份浪漫裡面,多多少少帶有一絲無情,否則如何灑脫,又如何自由呢?
而是枝裕和,水乳交融地,在法比安的「真相」和自己的《真相》中,領略了這份法國浪漫。
(全文完)
本文作者
縣豪,新媒體從業者,曾獲深焦華語影評大賽獎、晨星科幻文學獎最佳劇本獎。
喜歡《電影》的寶寶們,
別忘了「星標」電影雜誌MOVIE公號,
我們的每日最新電影推送就會被置頂,
還有各種贈票贈禮物活動,
不要錯過哦!
愛你們的,電影君!
▼▼▼
掃描二維碼關注《電影》
微信號 : dianying2001
新浪微博:電影雜誌MOVIE
點「在看」給電影君一朵小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