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作為「能動性聚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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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從後人類主義視角出發而提出如下激進命題:電影的銀幕,就是一個行動者。這就意味著,在電影場域中,不止是觀影者注視銀幕,銀幕亦返回來注視觀影者——幽靈性的注視從銀幕那個「發光世界」裡湧出,刺向坐在黑暗空間中喪失自由移動能力的觀影者,讓他們避無可避的被「觸動」。
一進入電影院,觀影者很快就被抽走自由移動的能力、隨便說話的能力、分心做其他事的能力……這使得電影場域成為一個典範性的能動性聚合體:觀影者們恰恰是和非人類事物(經蒙太奇剪輯的電影拷貝、銀幕、放映機、無窗且隔音的牆、音響、3D眼鏡、4D座椅……)一起,在封閉的電影院(聚合性的網絡)中獲得能動性。
……在電影場域中,時間和空間恰恰被該場域內各種行動者(經蒙太奇剪輯的電影拷貝、銀幕、放映機、無窗且隔音的牆、音響、3D眼鏡、4D座椅……)所重新配置,因此,在這個場域內,創造與更新、開始與回歸、連續性與斷裂性、這裡與那裡、過去與未來……便成為了一個徹底的幽靈性場域、「現實世界」中的一個黑洞。電影這個場域,便是由場域內所有的人類與非人類的物質性——話語性的內在行動構成。每一次放映廳燈光熄滅,廳門關閉,銀幕開始發光,直到燈光重新打開,都是該場域中無數次內在行動的一次在地操演。電影散場後,該聚合體內的行動者就不再構成「聚合」;而下一場電影開始時,即便是同一個放映廳,但不同的觀影者、不同的影片(以及各種不同的行動者)聚合起來,故此不再是同一個聚合體(或者說徹底更新了的聚合體)。
一次難忘的觀影體驗(看到一部好電影),就是所有行動元在那兩個小時互相構建之結果。換句話說,「好電影」和「細菌」一樣,並無法被直接看到,而是在能動性聚合體中被構建出來。
讓-呂克·戈達爾在1966年執導的作品《男性,女性》中就講述了一個糟糕的觀影體驗,保羅和馬德萊娜同兩位女性朋友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在入座時朋友先是佔了保羅的座位(座位的具體位置會影響觀影體驗);電影開始後發現是外語片(需要看字幕);保羅離開去洗手間(看到兩個男人躲在裡面接吻,保羅生氣於他們的膽怯,在廁所門上寫下「打倒懦夫國」)馬德萊娜換了座位以便靠近保羅;同來的兩位朋友不斷大聲點評電影(一位坐在他們後面的觀影者對此作出抱怨,而保羅則回罵對方);銀幕上畫面顯示比例發生錯誤(保羅跑到放映間跟放映員指出這個問題);一對男女在影院過道裡親熱;由於中間的離開,保羅不得不要求馬德萊娜跟他講述錯過的劇情;銀幕上出現「黃暴畫面」(保羅感到尷尬,兩位女性朋友發生分歧,一位想離開一位想看下去,馬德萊娜也感到困擾,但還是願意繼續留下);保羅最後得出這是一部糟糕影片的結論。
戈達爾經典性地展現了電影院內各個行動元的彼此觸動,以及經歷一個多小時互相構建後的最終效應。今天我們去看電影時,當碰到影院內某個觀影者旁若無人地接電話甚至談笑風生地「煲電話粥」,這部電影很可能就「毀」了。
一部「好電影」恰恰是無數行動元在能動性聚合體——以及,從許許多多影院放映廳到該影片製作、宣傳所形成的諸多聚合體中——互相構建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