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夠太遠,也不能夠太近。太遠就會太淡,太近就會太鹹。」
《秋天的童話》裡,船頭尺(周潤髮飾)忽悠煲湯煲得馬馬虎虎的十三妹(鍾楚紅飾)說。
這個片段不像在談論煲湯,卻基本能概括導演張婉婷在「移民三部曲」裡表達的種種情感。
遠遠近近,親親疏疏都道盡了。不管是為男女愛情,還是故土鄉愁。
011. 東方吉普賽人的愛與愁
特殊的年代裡,人們常常在流浪。
常常流浪的導演張婉婷,也總在講述流浪中愛與愁的故事。
1985年,張婉婷為邵氏執導處女作電影《非法移民》,講述七八十年代沒有合法身份的中國青年張君秋漂泊唐人街,努力想拿綠卡卻總是求不得的故事。
1987年,周潤發和鍾楚紅主演的《秋天的故事》,鏡頭則聚焦在80年代到紐約讀書的十三妹,和已經混跡唐人街十多年的船頭尺之間的交集。
1989年,《八兩金》裡,洪金寶飾演的猴子在文革期間背土離鄉,在美國打拼16年終於拿到綠卡,「衣錦還鄉」卻遇上大陸改革開放,故土鄉愁又遭遇擦肩而過的愛情。
作為學院派導演,張婉婷的作品水準發揮一貫穩定。早期「移民三部曲」的問世,更是奠定了張婉婷香港新浪潮代表人物的地位。
在提到自己作品裡的愛情時,張婉婷曾說:「那個漂泊年代沒有什麼值得期待,除了愛情。」
愛情永遠都是美好的,求不得的愛情更是珍貴。於是,它會變成消解沉重的時代背景下難以逃避的遺憾和痛苦的道具。
但有些苦難,卻會從主人公的些微細節裡,如同在劫難逃般地滿溢出來。
022. 天涯人的身份認同
1965年,在自由女神像下,美國總統林登·貝恩斯·詹森籤署了《移民與國籍法修正案》。至此,支配美國移民立法40餘年的,帶有種族歧視色彩的移民民族來源體製得以廢除。
與此同時,中國大陸和香港面臨的動蕩政局,讓離鄉背井成了大移民時代人們艱難求生的最優解。
這是所有故事開始的大背景。
《非法移民》裡,張君秋帶著對美國的美好嚮往,輾轉偷渡到美國打黑工。既沒有中國戶口,也沒有香港身份,更沒有美國綠卡,他就是片尾曲裡唱的「小草斷根,他鄉寄生」的「天涯人」。
這基本上也是《八兩金》裡男主猴子初到美國時的境遇——他在偷渡途中就銷毀了所有身份證明,發誓從此再不回中國。
《非法移民》的張君秋,大略可以看作是《八兩金》裡猴子的故事前傳。
為了拿到綠卡,張君秋面臨兩個選擇:要麼找個有身份的人結婚,要麼買個已死但沒註銷的人的綠卡,用別人的身份活下去。
張君秋兩度遭遇這種自我身份認同危機。第一次是在被移民局抓走,不得不考慮未來出路的時候。同居的兄弟建議他考慮直接買綠卡,但注重故土鄉情的中國人其實很難接受放棄自己的名字,從此變成另一個人。
名字代表著一個人的主體性。放棄自己的名字,等於背棄過往的自己。他默默否決了這個選項,於是才有了電影中找女主李雪紅假結婚的後續故事。
然而天不遂人願,在男女主互生情愫即將假戲真做的時候,雪紅因遇到黑幫血拼被槍殺。
於是在電影的結局裡,好友第二次向他提出了「買綠卡」的選項。如同一場宿命的輪迴。
033. 兩個階層,兩代移民
導演張婉婷其實對移民的故事其實是有不忍心的,因為在她的故事裡,幾乎很難看到底層搵食的女性角色。
不管是《非法移民》,還是《秋天的童話》,亦或《八兩金》,女性角色都是有相對獨立性,或身在更高階層,亦或有所依傍。
《非法移民》裡,女主雪紅是美國土生土長的移民二代,連普通話都講不好,總被張君秋用突然冒出來的各種傳統典故訓斥。《秋天的童話》裡,女主十三妹到美國求學,是積極向上自力更生的高等知識分子。而《八兩金》裡,張艾嘉飾演的女主烏嘴婆直接靠婚姻鋪平了赴美的未來之路。
僅在《秋天的童話》裡,兩代移民發生了最終的交集。十三妹與小混混船頭尺站在一起,一個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女性,一個是常年打架鬥毆賭博酗酒的癟三,就連十三妹的男友Vincent也勸告十三妹說,她住的街區非常混亂。
之所以稱其為「童話」,大概是導演直接跳過了船頭尺作為底層小混混艱苦奮鬥的過程,給他安排了一個「上岸」的結局。
多年後在大西洋海灘邊散步的十三妹給小姑娘講述船頭尺的故事,卻發現不遠的海邊真的開了一家叫Sampan的餐廳。
船頭尺淚中帶笑,西裝筆挺姿態優雅地邀請她用餐:
「Table for two?兩位嗎?」。
第一代移民通過自己的艱苦努力,成功實現階層跨越追到女仔。這是個勵志的故事,浪漫又美好,更像個「童話」。
不論如何,女性有所依傍有得選擇,才能避免最殘酷的情節發生。如果身在魚龍混雜的街區裡,地下非法交易、暴徒接檔鬥毆這種劇情發生在女性身上,浪漫童話就不可能發生了。
044. 「船歌」裡的故鄉與他鄉
在美國吃苦耐勞摸爬滾打16年的第一代移民猴子終於拿到綠卡,可以拿著借來的「八兩金」假裝聲勢浩大地「衣錦還鄉」。
中國人的「故土鄉愁」終於襲上心頭。
故鄉的變化如同滄海桑田——改革開放初期的歌舞廳,刷滿牆的計劃生育口號,被趕回老家躲二胎的妹妹,浩浩蕩蕩的移民潮,接二連三的撲面而來。
從當時的眼光來看,中國大陸80年代所有的特徵元素都只是標籤化掠過。但從當下的視角往回看,這樣的故事又何嘗不是在記錄時代。
回國的猴子遇上了即將嫁人出國的表妹烏嘴婆。一棵木棉樹,一場煙花,一艘迎親船,故鄉和他鄉彼此交錯,複雜的情感傾瀉而出。
少小離家老大回,但故鄉早不是曾經的模樣。即便在危難時刻會留遺言說想要葬回家鄉,也免不了千金散盡要從頭再來。
猴子三番五次說「男人身上沒有八兩金,還算什麼男人」,卻在故事的結局把七拼八湊來的八兩金打成一套傳統鳳飾,跟心愛的姑娘念叨起「新娘身上沒有八兩金,怎麼能算新娘?」
秘而不宣,隱忍克制,是那代人對情感的處置方式。
《船歌》聲起——「船兒搖過春水不說話,水鄉溫柔何處是我家」。
擦肩而過的不只是愛情,也是遊子的鄉情。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