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斯考特(Ridley Scott)的名氣和他對人類神話的執念(從第一部《異形》到《火星救援》,一直跨越近40年到最新作品的長久執念),斯考特每每拿到足夠大的幕布,就會開始探索造物者與被造者的關係。但他並不把千年前的Agape拿出來、新瓶裝舊酒地探討全能造物者對其造物之愛,他非常喜歡探討造物者對自己作品的嫉妒——工匠造物,必然是在試圖實現腦海中的理想,如果這個理想涉及到一種生命形態,無論是模擬生命還是自然生命,工匠當然會被這個走入現實存在的理想深深吸引。人其實並不能理解Agape,因為比起以自身為模板,塑造片面的複製品,甚至還要安排上一些「原罪」或者「自由意志」來增加趣味(就像耶和華-你們的-神-那樣),人扮演上帝時,是希望製造完美造物,完美地達成某個目的,完美地解決人自身無法擺脫的種種煩惱。斯考特希望在此打斷觀眾的想像,引導大家仰視人類作為一種複雜生物的生活,去欣賞人類生活神話,去認識到讓人狂喜又痛苦的喜怒哀樂、愛恨、生老病死等等,這些人希望自己的造物能擺脫的種種生命煩惱,對於那些完美造物而言可是遙不可及的至寶。這當然只是一種對未來的解讀,其中流露出斯考特對生命本身的極大愛意和敬意,作為一個高中後就與電影藝術密不可分的技術工作人及導演,他樂觀而大方,且關注電影的視覺表現。
這就註定第一部《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作為《仿生人會夢到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的改編作品會非常糟糕。
因為斯考特和迪克(Philip K.Dick )實在是性格相差非常大的兩位創作者。他們在塑造自己創作的幻想世界時,入手的層次和態度截然不同。兩人使用的載體不同自然是很重要的因素——斯考特喜歡從視覺上入手,且電影觀眾大多時候不需要擔心「不可靠的敘述者」,電影鏡頭往往被默認為客觀的眼睛、再不濟也是帶著意圖的偷窺者,電影畫面是可能的現實,而不是癔症患者的眼皮內側。文字則是奇妙、私人、不可靠的,讀者首先知道自己不可靠,再需要懷疑敘述者是否可靠——尤其是在《仿生人會夢到電子羊嗎》這個有著情緒調節器、仿生動物、共鳴箱的古怪後啟示錄未來中,直到現在還有不少科幻愛好者在爭吵書中主角是不是人類、在書中的哪些部分進入了幻覺、哪些角色只是他的想像,云云。
此外,迪克本人的作品大多是壓抑的灰色。
他筆下的世界不會太糟糕,也不會充滿色彩(像斯考特喜歡的那樣,充滿燈光和情緒),但他會讓讀者很快感受到一種缺失。當我們閱讀小說和故事時,我們期待陰謀與愛情、戲劇與衝突。迪克筆下的人物生活細節富有新意和趣味,他創造宗教和儀式(如本書中的墨瑟主義與《高堡奇人》中化用《易經》佔卜的二戰勝利者大日本帝國),創造新的生活節奏和會飛的汽車,但這些細節只是更加襯託著為生活而掙扎的角色們缺少我們讀者試圖在閱讀尋找的「明確意義」。他們沒有閃亮的動機、沒有即將面對的事件,他們的生活缺乏我們幻想的「真實」,情緒浮現又消失,生活可能因為一個舉動改變,也可能不會。迪克在描繪生活時,態度頗平淡,時而悲觀,但他對每一個維持自身日常生存的角色流露敬意,無論這種生存狀態會被如何評判。他在這最根本的追求上著墨最多。
而且,他並不痴迷於對「人」這個概念的批評。他會提出問題,問何為人,但也會給出答案: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活著。
真正的生命---在二十億年的生存壓力下進化出來的生命---永遠不會就這樣認命。
本書講述的故事發生在一天之內,從主角清晨醒來去工作,一直到糟糕地一天結束後回到家中睡下。
主角裡克(Rick)是一名自由職業者,賞金獵人,被區警局僱傭負責「報廢」從火星殖民地偷渡回地球的仿生人。此時地球還被輻射塵覆蓋著,動植物幾乎死絕。能通過體質與智商檢測的人類都去了火星殖民地,留下了的人都是「特殊人」——被稱為「雞頭」或「螞蟻腦袋」的智力障礙者或窮人、錯過時機的人。剩下的這些零星的地球居民由墨瑟主義(Mercerism)連接在一起:移情能力和利他行為被讚頌,能養好一隻恆溫動物作為寵物是合格公民的象徵。墨瑟主義信仰者的禱告方式是通過共鳴箱與所有進入共鳴箱的人思維連結在一起,與墨瑟一起慢慢攀爬一座看不到山峰的山,上方有看不見的敵人拋下石塊兒;每一個人的進步、每一個人的受傷都會被所有人感受到,但沒有人會幫助你,也沒有人會鼓勵你,墨瑟也只是眾疲勞攀登者中的一員,也會被砸傷。
主角裡克想做個體面公民,他每天都用情緒調節器讓自己保持正能量,去工作、照顧妻子、餵寵物綿羊。但他有一個苦惱:他的寵物綿羊病死了,現在這羊是個仿生電子羊。
他對電子羊的不滿在於,他愛這羊,把它作為一個活物去愛,但心裡又明確地感受到,這電子羊作為一個模仿生命的物品,並不能「知道我的存在」,他「被死物奴役」。
裡克對電子羊的不滿,和他對用情緒調節器體驗抑鬱的妻子的不滿,是相似的。他因為心裡知道這羊是假的,就認為它沒有生命力——活下去的欲望;他的妻子伊蘭在抑鬱中陷入對未來的絕望——同樣是沒有生命力。
「他想,我認識的大多數仿生人都比我妻子更有生命力,更想活下去。她什麼也給不了我。」
如果他照顧的是一頭活羊,那麼這個活物的生命力(生存欲望)就會通過對他的依賴傳導到他的身上;這依賴其實也是一份禮物,一種要求,要求裡克的繼續存在。他對妻子和電子羊的不滿是一種症狀:他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開始質疑為自己什麼要活著。他偶爾使用共鳴箱,因為他需要在情感關係中生存,裡克知道,失去與他人的情感聯繫就像魚脫離水。
故事一開始,裡克由於職業,堅持一種本質主義:仿生人和仿生動物本質上和活物不同——哪怕它們能夠和任何活物一樣激發人的情緒。
實際上裡克恐懼的是和孤獨的自己一樣缺乏生命力的事物,且是他認為沒有生命力的事物。畢竟,展現出求生欲的行為舉止難道不能通過機械模擬嗎?裡克自己給出的反駁就是,他的電子羊隨時都可能出故障,發出機械聲暴露它的本質:這種欺騙難道不會使人失望嗎?
「雞頭」伊西多爾這個角色對此質疑給出回答——本質的真假並不重要,它如果能喚起你心中的震顫,那麼它就是真的。
裡克經歷了一天的勞累、起伏、崩潰與重生,才發現,自己的答案也是如此。
與需要把電子羊當作活物照顧、無法被它激發出愛意的裡克相反,有智力障礙的伊西多爾在專門修理仿生動物的店鋪工作,慣性地把一切動物都默認作電子動物,哪怕情緒已經被動物的反應攪動。
他想著「這貓是機械的」在快要病死的小貓身上尋找開關,期間被它的哀叫攪得心神不寧。
這個角色與全書末尾的裡克相映成趣——前者將活貓誤認作死物,卻不可抑制地與它感同身受;後者則將電子蟾蜍誤認作活物,受到其生存欲望的感染重新振作。
共通之處在於:知性認識的力量,有時並不能戰勝感性上受的觸動。後者的根深深地扎在人作為生物、作為動物的生存本能裡。面對要扼死自己的仿生人,裡克能幹脆地殺死他,之後只需要承受剩餘腎上腺素的衝擊;而面對只是想活下去的仿生人,裡克遲疑了,在自己的生命不受威脅、共存的可能性存在時,裡克感受著對方的生命力,在其中也感受著自己的生命力,並不希望它熄滅。
裡克早在測試自己與仿生人共情的能力前就把仿生人當作活物了,不止是構造上,而是將它們當作同樣在生存的同類,就像在共鳴箱裡感受到的那樣,是一體的,艱難而平靜地從死物鋪成的山底往上攀爬。
裡克在絕望孤獨的極點看見那隻電子蛤蟆時體驗到的欣喜是最真切的。他似乎變回了一個孩子,敞開著自己的內心,對一切事物和體驗都好奇而驚詫。真假、冷熱、人造自然,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感受,唯一真實的是感受。被機器人環繞的動物會死去,但被人造動物簇擁著的人可以一直幸福溫暖。這其中似乎有一種叔本華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