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近三十年前拍攝的《東京愛情故事》（下稱《東愛91》）再次成為熱點，一部叫《東京愛情故事2020》（下稱《東愛20》）的翻拍劇於近段時間高調上線。《東愛91》中赤名莉香眉眼彎彎的招牌笑容成為了上世紀90年代日劇的經典瞬間，給日本國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其影響甚至波及到了中國（中國曾在90年代引進該劇，並引發萬人空巷的盛況）。可以說，《東愛91》在日劇史上具有不可撼動的地位，也是我們父母這輩人的青春回憶。《東愛20》具體翻拍得如何？值得細緻的探討。
選擇重新製作《東京愛情故事》，如同重拍黑澤明的《七武士》，不僅需要過人的勇氣，也需要強硬的實力。因為非常有可能，翻拍的結果是意料之中的失敗。不過，《東愛20》並非是對《東愛91》真正意義上的重拍，而是對同一本漫畫原著的再次改編，因此談論忠實與否的問題是沒有意義的。
《東愛91》改編自日本女漫畫家柴門文的同名代表作，由日本著名編劇坂元裕二執筆。阪元裕二在日劇界具有元老級別的地位，向來以原創精品劇作著稱，以劇中迭出的經典臺詞而為人稱道。代表作除了《東愛91》外，還有《母親》（2010）、《最完美的離婚》（2014）、《四重奏》（2017）、《問題餐廳》（2015）等耳熟能詳的作品，豆瓣評分都超過了8.8。
只要看看這些劇中的經典臺詞，便能知道阪元裕二的風格。「我愛你並不是因為你是誰，而是我在你身邊的時候我是誰。」「當你愛上一個人的那個瞬間，是會永遠永遠留在心裡的，這瞬間，便是生活的勇氣，便是黑夜裡點亮的一盞明燈。」（《東愛91》）；「罐頭是在1810年發明出來的，而開罐器卻在1858年才被發明出來。很奇怪吧？可是，有時候就是這樣的。重要的東西有時候也會遲來一步，無論是愛情還是生活。（《最完美的離婚》）；「笑著吃過飯的人，是能夠堅強走下去的人。」「雖然愛她，但不喜歡她，這就是婚姻。」（《四重奏》）。
此次《東愛20》同樣以柴門文的同名漫畫為原本，劇本由北川亞矢子執筆。因此，《東愛20》與《東愛91》之間的關係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改編關係，而是對同一部漫畫作品的同題翻拍。新作是否忠實於前作，在此已然失去了談論的意義，因為忠實與否只能相交於原著漫畫而言。
因此，需要將《東愛20》當做一部全新的作品來看待，《東愛91》的經典更多源自坂元裕二精巧的劇作和劇中無以數計的「金句」，《東愛20》由另一位編劇執筆，因此與此無關。但因為《東京愛情故事2020》實在過於經典，不可能不將《東愛20》與前作兩相比較，大多數影迷也是這樣看的。如果僅從此意義上看，《東愛20》是完敗於《東愛91》的。
《東愛20》沒有對《東愛91》進行原樣複製，加入了鮮明的時代特色，這種「與時俱進」的創作觀念不僅是必要的，也是應該的。如果依循於坂元裕二的經典劇作，《東愛》便失去了重拍的意義。重拍的目的正在於講述一個發生在新時代、展現新女性的「東京愛情故事」。
作為整個故事的重心，莉香是兩部日劇著重刻畫的對象，《東愛20》的時代特色尤其表現在了莉香的人物形象上。在《東愛91》中，莉香是一位熱情、魯莽的純情女郎，每次戀愛都全心全意、義無反顧；到了《東愛20》，莉香變成了一位冷靜克制、敢愛敢恨的職場女郎，在遇到愛情危機時隨時準備抽身而退。其背後，折射的是日本近30年來女性對愛情觀念的發展。
《東愛20》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在第一集中便警醒觀眾忘掉《東愛91》中那位具有迷人笑容的莉香。這是整部劇起始的第一幕，莉香在與男友繾綣後，面無表情地拋出一句冷漠徹骨的話——「我們的關係到此為止吧，我和你在一起一點都興奮不起來」。這似乎在告訴觀眾，任何想在本劇中找回原劇中的莉香都將失敗。相同的話，《東愛91》中的莉香是怎麼也不可能說出的，後者的代表臺詞是類似於「義無返顧地去喜歡一個人，在那麼多年後仍然會深深地心存感激吧」之類日式溫情。
同樣，面對來自職場前輩的騷擾和侮辱，《東愛91》中的莉香很可能以招牌式的迷人微笑巧妙化解，而在《東愛20》中，莉香直接選擇將酒無情地澆到對方頭上，並且拎起包拍拍屁股走人。這種瀟灑自我的女性形象只有在當今時代才能看到，是上世紀90年代初的平成時代很少有的。
不過再怎麼著，《東愛20》中的莉香也難以逃脫《東愛91》中莉香的影子。時常地，《東愛20》中的莉香會展現出《東愛91》中莉香招牌式的笑容，似乎不如此，就有引來「不忠實」的責難之聲。在某種程度上，《東愛20》中的莉香具有某種內在的分裂：既有爽朗純情的笑容，也有果敢冷酷的內心。
我們可以猜測這很有可能是編劇該背的鍋，編劇不願徹底與原劇脫離關係，既想將莉香塑造成一位新時代的新女性，同時也無法逃離原著漫畫或者《東愛91》中莉香帶有的鮮明平成時代的特色。同時，也因為《東愛91》中莉香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觀眾的腦海中始終會比對兩位莉香的異同。其結果是，我們在《東愛20》莉香身上看到了疊影，揮之不去的歷史痕跡。
《東愛20》完全值得被打造為一部全新的劇，不必受制於《東愛91》的經典性，甚至可以超越原著漫畫的設定。這樣子，經典的翻拍才有意義。但現在，《東愛20》並沒有做到如此，這是非常可以的。
扮演新版莉香的是近年來表現極為出色的日本新生代女星石橋靜河，她在《夜空中總有最大密度的藍色》和《你的鳥兒會唱歌》中都有讓人印象深刻的表演。作為1994年出生的新人，石橋靜河具有一張與年齡不想符合的成熟面容，由她來飾演新版莉香既有優勢也有劣勢。優勢在於她能夠極好地詮釋《東愛20》中敢愛敢恨、冷酷無情的新時代職場女性的角色，讓觀眾忘掉《東愛91》中經典的莉香形象；劣勢在於她無法表現出《東愛91》中莉香的天真與純情。因此，仍然可能是編劇的鍋，在劇本的設定上就該徹底斬斷與前劇的聯繫才是。
由伊藤健太郎飾演的永尾完治自始至終都像剛剛畢業的高中生，儘管這種單純的形象符合從鄉下來到大都市工作的人物設定，但站在石橋靜河飾演的莉香身旁，永尾完治被迫凸顯出他的幼稚，兩人在一起會讓人不自然地聯想到「姐弟戀」。在原劇完治的扮演者織田裕二身上，雖然也有一種鐵憨憨的成分，但至少織田裕二還存在著些許男性的雄姿。這難道也是與時俱進的結果？也就是說，當今社會的男性永遠是男孩，而成長不了男人，女性自一出生便是女人，越過了女孩這一階段（這種觀點可以參見阿蘭巴迪歐的《何為真正生活》，裡面有詳細的探討）。如果如此，《東愛20》確實有著某種對當下社會職場男女性情的真實刻畫。
但即便這樣，僅從製作和表演上來看，《東愛20》仍然差了《東愛91》一大截。如果說《東愛91》具有某種精心製作的良苦用心，對應著上世紀90年代日本影視劇製作的普遍境況；那麼《東愛20》反襯出來的則是一件快消品的尷尬形象。《東愛91》的場景、表演和讓人印象深刻的臺詞，是這部劇成為經典的重要原因，到了《東愛20》這兒都遺失了。《東愛20》看起來與當下層出不窮的日劇差別不多，那是一種展現新時代特色、適應新媒體模式的快速生產，經不起推敲和咀嚼。
每次重看《東愛91》，觀眾都能在劇中發現新的東西，這是經典的價值。卡爾維諾對經典圖書論斷在此仍有意義——「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從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東愛91》就是這樣一部從不會耗盡它要向觀眾言說的一切東西的劇。每一位看完《東愛20》的觀眾恐怕都得重新點看《東愛91》，來忘掉後者帶來的不適吧。
【陀螺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