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7日,法國《電影手冊》編輯部宣布全體辭職,引發熱議。這本傳奇電影雜誌引領了半個多世紀的影像先鋒,此次編輯部集體辭職意味著「手冊精神」的再次不朽。在辭職聲明中,編輯部講述辭職緣起:雜誌易手東家後,股東成員增加八名製片人,編輯部擔心「高度介入、表明立場的批判性雜誌」會受到明顯的利益衝突,無法保持獨立性,因此集體辭職。
6月15日,著名學者、電影文化研究專家、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做客北大博雅講壇,談到這一事件,她在感到震驚之餘,再次想起 「電影已死」的陳舊話題。自柯達公司申請破產、最後一間洗印廠關閉起,似乎每次技術革新時都有人叫囂「電影已死」。不過,這些對戴錦華的衝擊都沒有《電影手冊》編輯部集體辭職來得深刻。「對我來說,《電影手冊》從來不是什麼擁有億萬讀者的大型商業雜誌,它一向標示著極端小眾、個性化的先鋒性。此次《電影手冊》編輯部集體辭職,如果沒有後續『』復活』的跡象,電影可能真的死亡了。」
獨一無二的「手冊精神」
《電影手冊》由法國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創建於1951年4月。當時,團結在巴贊身邊的是一批迷影青年兼影評人,包括我們耳熟能詳的戈達爾、特呂弗、夏布洛爾、侯麥和裡維特。這五位是《電影手冊》編輯部的第一代成員,後來成為法國 「新浪潮」的中堅力量。他們從寫影評開始,轉身執導電影,對世界電影的美學發展產生過重要影響。
安德烈·巴贊
《電影手冊》以獨立敢言著稱,有獨特的美學判斷和價值訴求。對於受到藝術電影最高殿堂——坎城電影節褒獎的金棕櫚電影,《電影手冊》也敢公然「開涮」。譬如2015年和2016年的金棕櫚獲獎電影《流浪的迪潘》和《我是布萊克》就曾受到《電影手冊》編輯部的嚴厲批評。編輯們普遍認為這兩部電影都主題先行,缺乏原創性,形式上看非常傳統,表達也很陳舊。這樣的電影向觀眾傳遞常見的社會問題,觀點先行,而一味忽視電影美學,反而影響電影在表達社會問題時本應有的感染力和深度。
「新浪潮」代表:戈達爾(左)、特呂弗(右)
《電影手冊》既是藝術的,也是政治的,編輯們在寫評論的時候不僅考察電影的美學表達,同樣關注電影的生產機制。戴錦華認為,《電影手冊》的重要性正是體現在這裡。「《電影手冊》有著雙重參數:一是對電影美學的不斷倡導和推進,對好萊塢資產階級美學的顛覆,挑釁古板的電影敘述模式;二是其激進的政治性,《電影手冊》編輯們認為電影要介入現實,對現實有所承擔。」「《電影手冊》另一重大貢獻是向歐洲積極引介非西方國家的電影,同時關注法國電影的美學由來。」
《流浪的迪潘》劇照
戴錦華理解《電影手冊》編輯們批判兩部金棕櫚電影的出發點,但她對《流浪的迪潘》和《我是布萊克》表現出的社會訴求仍然表示認可。《流浪的迪潘》首映6個月後,巴黎發生「11·13巴黎恐怖襲擊事件」,電影對現實有了某種前瞻性預見,這讓戴錦華對選擇《流浪的迪潘》為金棕櫚獎的評委會肅然起敬,「說明評委們對歐洲的民族矛盾和種族問題有一定的敏感度。」
肯·洛奇
《我是布萊克》的導演是英國國寶級導演肯·洛奇,從影超過半個世紀,兩次獲得金棕櫚大獎。肯·洛奇的電影關注底層人民的生活,講述平凡人的故事,以此生動展現英國勞動人民的艱辛和傲骨。戴錦華表示自己一直持續關注著肯·洛奇的電影創作,並有某種偏愛。「肯·洛奇有意思的地方在於他的堅持,他將目光投注在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身上,不是出於一種廉價的人道主義,而是極端樸素的階級情感。肯·洛奇的電影讓你感覺到他真正站在底層人民中間,這不是一種外來的、帶有距離感的視角。」
《電影手冊》765期,2020年4月
《電影手冊》編輯部集體辭職後,在今年4月推出最後一期。在這期卷首語中,編輯們寫道:「電影之力需由愛來解開,是連續的愛的扣環讓我們喜歡一部電影:充斥其中的情感,對於每個細節和整體辯證的用心,為了作品而不遺餘力完成的愛意 (庫布裡克)。熱愛我們所做,同誰做,以及為何而做的——愛的藝術。」戴錦華認為只要有這種愛,「手冊精神」不朽,電影不死。
坎城、奧斯卡和《寄生蟲》
《悲慘世界》劇照
戴錦華將各大電影節當做了解世界電影發展的線索。她認為,當今世界有如此眾多的國際電影節,每年入圍影片基本上可以涵蓋當年重要的電影。在疫情宅家期間,她正好「惡補」了去年入圍各大電影節的重要電影,其中一部入圍坎城主競賽單元的法國電影讓她喜出望外。這部電影叫《悲慘世界》,與法國文豪雨果代表作《悲慘世界》同名,講述以巴黎39區為背景的街區暴力事件。巴黎39區據說曾是雨果寫作《悲慘世界》的地方,現在聚居著大量來自阿拉伯世界和北非的新移民。《悲慘世界》通過馬戲團一隻獅子的丟失事件為引線,展現街區暴力和黑幫爭鬥,最後導向對孩童暴力的探討。「『悲慘世界』並沒有過去,很多巴黎人只關注自己的生活,不知道39區發生了什麼?這是一座被摺疊的巴黎。」「《悲慘世界》的導演沒有做表態,這值得讚賞。而且電影的戲劇性很強,同時置入眾多社會議題,有很強的話題性。」
《寄生蟲》海報
去年同樣兼具藝術性和商業性的重要電影還有韓國電影《寄生蟲》,這是一部讓戴錦華覺得「不可思議」的電影,因為它同時獲得了坎城金棕櫚獎和奧斯卡最佳影片。「對金棕櫚而言,《寄生蟲》太商業化了,對奧斯卡來說,《寄生蟲》又太激進,兩個獎項看起來都不太適應,最後竟然共享了。最有趣的或許還是奧斯卡,《寄生蟲》作為一部韓國電影獲得最佳外語片(現已改名為最佳國際電影)毫不奇怪,但同時包攬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導演和最佳影片,實在可以說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寄生蟲》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確實讓人意外。作為「美國電影的家宴」(作家阿城語),奧斯卡主要表彰美國本土電影,現在卻將最高獎頒給一部講韓語的韓國電影。
《寄生蟲》導演奉俊昊是土生土長的韓國人,在兩部具有極高藝術性的類型電影《殺人回憶》和《漢江怪物》之後,迅速成長為國際知名導演,順理成章地執導了《雪國列車》和《玉子》這兩部由大型國際資本運作的商業片。奉俊昊的電影完美平衡了藝術性和商業性,鏡頭語言也是十足好萊塢式,這是《寄生蟲》獲得奧斯卡青睞的重要原因。戴錦華認為,《寄生蟲》除了價值觀特別苦澀外,沒有其他不適合拿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寄生蟲》非常觀念化,講述在一種階級固化的社會環境中,底層人民向上攀爬結果徹底墜落的故事。它有韓國式的犀利批判,與奧斯卡的基調不太吻合。」
奉俊昊
戴錦華介紹說,「奧斯卡一直表彰表現美國主流價值觀的好萊塢電影,代表著好萊塢電影工業迄今為止建立的最快反應機制,好萊塢的商業性建立在對現實的極端敏感上,建立在某一種對現實的高度緊密的認知上。奧斯卡把獎給《寄生蟲》再次表明好萊塢的敏感和絕望,好萊塢已經走到無法在自己生產的電影中選擇一部代表作的困境。好萊塢作為世界電影工業的重鎮,在當下受到的衝擊和圍困是多方面的:膠片死亡、數碼轉型、追求利潤最大化的資本介入、人才資源流出、影院關門等等。」
在對好萊塢造成衝擊的眾多元素中,流媒體「網飛」(Netflix)扮演了重要角色。流媒體的興起,正在加速影院的消亡。戴錦華將「網飛」比作《浮士德》中的梅菲斯特,扮演「給電影投資,買電影靈魂」的角色。好萊塢對此並非沒有回應,大量生產漫威電影便是重新贏取觀眾的一種對策,雖然這一做法受到不少好萊塢一線影人的反對。
「奧斯卡將最佳影片頒給《寄生蟲》,如同好萊塢給自己下的一劑猛藥,以此換回它內在的動力。大家對好萊塢有一種成見,認為好萊塢以中等預算規模的類型片為支柱,與全球中產階級直接互動對話,但現在好萊塢在全面衰退和喪失,這是電影危機的表現。同時應該看到,好萊塢衰敗的過程中,藝術電影也在全面危機當中。」
保衛影院,保衛電影
電影的危機,自上個世紀有聲片誕生開始,便不斷迴響在歷史的敘事中。尤其是電影死亡的話題,重新引導人們反思電影到底是什麼。早在上世紀50年代,安德烈·巴贊出版了他關於電影研究的論著《電影是什麼?》,書中收錄巴贊在《電影手冊》和其他報刊雜誌上發表的大量追問電影本體的文章。巴贊為二戰後興起的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的藝術特色、美學價值做了全面總結,並影響法國「新浪潮」運動的誕生。作為電影理論研究的地標式著作,《電影是什麼?》在業界享有崇高的聲譽,被譽為「電影的』聖經』」。
《電影是什麼?》中文版書影
戴錦華認為「電影是什麼?」在數碼時代必須被重新回答。原因在於,巴贊展開電影本體論的研究建立在膠片物質性的基礎上,而當代絕大數電影以數碼的形式呈現,因此,必須重新回到「電影是什麼?」的問題。「膠片電影衰落後,電影開始無窮蔓延。數碼技術帶來的是電影製作門檻的極度降低,看起來似乎每個人都能簡單地製作電影。」戴錦華不認為這是一種好現象。
電影的英文表達有三個詞彙,分別是movie、film、cinema。其中movie指故事片,film指膠片,cinema指影像,同時cinema也與影院緊密相關。戴錦華認為,電影作為20世紀一門偉大的藝術,影院是它基本的生存空間。膠片消亡後,電影的放映形式發生了改變,但影院作為電影的媒介形態並未變化。戴錦華聯想到今年年初新冠疫情暴發以來,影院關門歇業,去影院觀影成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這讓她感到特別的悲哀。她認為「新冠疫情讓每個人都體驗到了一種希區柯克式的現實。」
她堅持電影作為一門影院藝術的獨特價值。「影院是20世紀留給我們僅剩的社會空間之一。數碼技術造成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體驗不到社會性。隔離之後,我們對社會性的依賴是前所未有的,只有當社會有序運作,我們才能順利地『宅』。影院作為最後的社會空間,是一個讓我們重新體驗社會性的場所,這是電影作為一門藝術的非電影訴求。」
「電影是一門及物的藝術」,巴贊說過千萬次,只有當我們拍攝他者而忘卻自我時才有意義。「透過鏡頭是望向他人,還是自我凝視?」戴錦華堅定表示,電影必須重新找到與現實的對話,這樣電影才能不消亡。
作者 | 中國作家網記者 劉鵬波
微信編輯 | 劉鵬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