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從表達禮敬到自示卑賤
吳鉤
這幾年,傳統文化大有復興的勢頭,這股熱潮之下,自然是魚龍相混、泥沙俱下,比如有的學校、書院在開學儀式上恢復傳統的跪拜禮,由此也引發了爭議。有人說下跪是奴性的象徵,也有人說跪拜是尊師重教的體現。我的意見呢,既不像激烈的反對者那樣認為跪禮是奴性發作,也不主張恢復跪拜禮。對傳統的跪拜禮,我們需要心平氣和地做一番「意義還原」。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跪禮的涵義在唐宋之際發生了重大的嬗變——因為椅子的普及。唐宋之前,中國是沒有椅子的,只有一種叫做「胡床」的坐具,是貴族才使用的奢侈品。一般情況下,人們都是席地而坐。地上鋪一張蓆子,屈膝跪坐於上面,跟今日日本、韓國人還保留下來的傳統坐法差不多。我們現在熟悉的高型坐具,如交椅、靠背椅、高凳等,都是在宋代才開始普及開來的。唐代時雖然已出現椅子,但應用不廣,只限於貴族與士大夫家庭。
高型坐具的出現,改寫了中國傳統的禮儀方式。在席地而坐的先秦時代,中國人通行跪拜禮,跪拜是自然而然的,因為正規的坐姿就是雙膝跪席,跪禮不過是挺直上身,再配上手部與頭部的動作,如作揖、稽首、頓首,以表示對對方的尊敬,而對方也須還禮答謝。這個時候的跪拜禮並沒有包含尊卑之意,臣拜君,君也拜臣。跪拜只是相互表達禮敬與尊重。
秦漢以降,君臣之間方有尊卑之別,體現在禮儀上,臣拜君,君不再回拜,但尚要起身答謝。到椅子出現之後,中國人席地而坐的習慣發生改變,跪拜的動作更是帶上了強烈的尊卑色彩——從椅子上滾到地上跪拜對方,顯然透露出以卑事尊的味道。
也因此,除了「天地君師親」,宋人基本上不用跪禮,迎別待客一般都是用揖遜、叉手之禮。南宋覆滅後,文天祥被元人俘至大都,蒙元丞相博羅召見,文天祥只是「長揖」,通事(翻譯)命他「跪」,文天祥說:「南之揖,即北之跪,吾南人,行南禮畢,可贅跪乎?」文天祥只揖不跪,因為高椅時代的跪已有屈辱、卑賤之意,揖才表示禮節。
宋朝臣對君,當然也有需要隆重行跪拜禮的時候,但那通常都是在極莊重的場合與儀典上,如每年元旦、冬至日舉行的大朝會、三年一次的郊祀大禮,自然是極盡繁文縟節。至於君臣日常見面禮儀,當是揖拜之禮。
從元朝開始,帶屈辱、卑賤性質的跪禮才推行開,「漢制,皇帝為丞相起,晉六朝及唐,君臣皆坐。唯宋乃立,元乃跪,後世從之」,元朝臣下進奏,一律下跪。明朝繼承這一陋習,「凡百官奏事,皆跪。有旨令起,即起」;同僚相見,則「卑者拜下,尊者坐而受禮,有事則跪白」。
清廷更是變本加厲,不但大臣奏事得跪下,皇帝降旨宣答,眾臣也必須跪著聽訓。清代筆記《瞑庵雜識》載,大學士曹振鏞「晚年,恩遇益隆,身名俱泰。門生某請其故,曹曰:『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多磕頭、少說話」成了清朝官場的六字秘訣。
至此,跪禮原來所包含的向對方表達禮敬與尊重之意已經淡化,而下跪者自我示卑、示賤之意則日益凸顯出來。難怪清末的譚嗣同要猛烈抨擊清王朝「繁拜跪之儀以挫其氣節,而士大夫之才窘矣;立著書之禁以緘其口說,而文字之禍烈矣」。
從宋至清,跪禮的變遷,不過是時代精神蛻變的投影而已。如果比較宋代與清代的精神風貌,它們是完全不同的:宋代士臣敢振言告誡皇帝:「天下者,中國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萬姓、三軍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要求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至於廷爭面折之事,更是不勝枚舉。而清代的士大夫已經全無宋人風骨,竟以獲得在聖上之前自稱「奴才」的待遇為榮。一名清初的士子還觀察到,「邇來士大夫日賤,官長日尊,於是曲意承奉,備極卑汙,甚至生子遣女,厚禮獻媚,立碑造祠,僕僕跪拜,此輩風氣愈盛,視為當然,彼此效尤,恬不為怪」。
士大夫已是如此,草民更不用說了。宋代的平民見官,儘管也講尊卑有序,但大體上還可以維持尊嚴,見多識廣的京城之民,更是不畏官長,常抓著官府的短處不放,跟官長爭長短,也不給官長好面色看,急了就寫檢舉信,或者到京師的直訴法院——登聞鼓院控告。而清代的平民,不但見官得先跪拜叩頭,我還在《清代巴縣檔案彙編》上看到,老百姓向衙門呈交訴狀稟詞,都以「蟻」或「蟻民」自稱,官府稱呼其治下小民,也直接叫「蟻」。人民在官府面前表現得如此卑賤,只怕是前所未見的。
在跪拜已含有強烈的尊卑涵義之後,人們從下跪的動作自然而然地就會聯繫到「屈辱」、「卑賤」。這時候再來提倡恢復跪禮,肯定是不適時宜的。古人說,「禮者,時為大。」禮儀的應用,還是以順應時宜為第一要義。基於此,我不支持對跪拜禮的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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