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之所以對教師這個職業期望比較高,是因為覺得教師既是學業專家、也是品德上的典範。在教育的過程中,教師並不是十全十美的,因為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人麼。人活著少不了五穀雜糧、抹布尿布,只不是,在人生的道路上,老師也許是一直朝著完美的方向努力前進的人。
雛鳳清於老鳳聲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姓「笑」的和姓「哭」的,《百家姓》上好像沒有。但我有兩個學生,一個叫「笑笑生」,一個叫「哭笑生」。本來嘛,都是綽號,就像《水滸》上的「豹子頭」、「霹靂火」一樣,但久而久之大家都叫順口了,他們的真姓名反而被埋沒了。有些學生開玩笑,索性把他倆叫「老笑」和「老哭」。這樣一來,「笑」和「哭」便很自然地變成了他倆的姓。
說起這兩個綽號,全都怪我不禮貌。
「笑笑生」本名叫肖斌,今年十四歲,是我們初二(二)班的尕班長。一副瓜子臉,紅撲撲的;一對大眼睛,水靈靈的。要不是那一頭圓球似的男娃娃髮型,有人還會誤認為他是一個漂亮秀氣的女孩子哩。天生的一張笑臉,啥時候好像都在笑,即使是在生氣傷心的時候,嘴角上的那兩個小酒窩也從來不擅離職守。
有次,學校舉行故事會,他講的是《白毛女》,聽著他那字字血、聲聲淚的敘述,很多同學都痛哭流涕。但會後,有人卻說他「缺乏階級感情」,「聽聲音,令人心碎;看表情,喜從中來」。他覺得很委屈,竟冤枉得哭了一場。但就在哭的時候,依然還是笑容滿面。唉!有什麼法子呢?誰叫自己生就這樣一副「笑佛爺」的面孔呢?
有一天,有個外校的小姑娘來向我告狀,說肖斌譏笑她給一個男同學縫紐扣,「真是少見多怪,見了駱駝馬腫背。這簡直是反對學雷鋒!」我一聽這小姑娘說得嚴重,便打發學生把肖斌叫來。不料肖斌一進來,那個小姑娘便指著他的鼻子「訓」了起來:「啊!你還笑?剛才你到我們學校去,還沒把人笑夠?」說完,又轉過頭來對我說:「張老師,他剛才就正是這麼個神情,笑裡藏刀,笑面虎。」我一聽,什麼都明白了。這時,不知怎麼的,我忽然把他和古典小說《金瓶梅》的作者「笑笑生」聯繫起來了,不禁脫口而出:「唉!你這個『笑笑生』,可真把人害苦了!」不料我這麼一句玩笑話,卻變成了他的「雅號」,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眾所周知,「滿校風雨」了。
「哭笑生」原名顧小林,和肖斌同歲,但個子卻要比肖斌高半頭,腰腿也要比肖斌粗得多。進行拔河比賽,他是全班公推的壓繩頭的「大力士」。摔跤拉手,也是全班公認的冠軍。可就是不愛學習,「不及格」和他形影不離。這還不算,尤其是壞點子多,喜歡惡作劇。在這方面,同學們都說他是拿秤桿當笛子,沒眼眼,盡點點;六指兒搔癢,比別人多一道道。考試中,他經常拿「夾帶」,可每次總是被監考教師抓住。有一次考數學,他便想報復一下,他一邊答卷,一邊故意偷看手心。監考的楊老師以為他手上寫有「夾帶」,要他把手展開,他故意不展。楊老師用勁扳,他故意死捏住不放。兩個人死拉活扯,扭作一團,惹得別的同學哄堂大笑。最後,他猛地一展,手心裡現出「狗抓」兩個字,把楊老師弄得非常尷尬,他反而笑得前仰後合。
事情發生後,我作為班主任,當然不能辭其責。我「盤」 了他好幾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算承認了點錯誤,並向楊老師作了檢討。可沒過幾天,又不行了。聽說他偷吸紙菸,我便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勒令他檢查。不料他裝出一副啥也不懂的樣子,給我軟軟地來了幾句:「怎麼?學生不能抽紙菸?那好吧,以後我就改抽旱菸好了。」教室裡頓時像開了鍋似地沸騰起來,我也差一點沒有氣死。但當教師的大都是鐵嘴豆腐心,沒有硬上三天,我就又沒氣了。
第三天早自習時,我把他叫到教室外面,半諷刺半開玩笑地說:「你呀,簡直是叫眼鏡蛇咬了——沒治了,真叫人哭笑不得。肖斌是『笑笑生』,我看你就叫個『哭笑生』好了。」學生們可真是耳靈嘴快,沒幾天,「哭笑生」的大名也就不脛而走,傳遍了全校。
我一心想讓「哭笑生」也能變成「笑笑生」,但總是事與願違,適得其反,我越嚴格要求,他好像越吊兒郎當,批評的次數多了,他乾脆和我針尖對麥芒,尖對尖起來。有一次上語文,我講得津津有味,他卻昏昏大睡,甚至鼾聲如雷。我讓旁邊的同學推了推他,他仰起臉瞪了那個同學一眼,便又去夢他的周公了。我氣急了,便拿起一個粉筆頭,瞄準他的腦袋,「叭」地一下,正好打在他的額頭上。他忽地抬起頭來,用手撫摸著前額驚慌四顧。同學們看著他那神經質的樣子,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好在這時,下課鈴響了,我便氣呼呼走出教室。沒走多遠,忽然想起把粉筆盒忘在了講桌上,便又回頭去取。不料我剛一搡門,粉筆盒就從門頂上掉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扣在我的腦門上,粉筆沫子,弄了我滿身滿臉。不用問,除了顧小林,誰還會演出這樣的惡作劇呢?教師的尊嚴、班主任的權威盡然掃地,我還顧及什麼呢?我三步兩步跨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胳膊,一面推搡,一面大聲吼道:「出去!我這個班上不要你了!看哪個班上要你,你就到哪個班上去吧!」他雖然是全班公認的「大力士」,但畢竟年齡尚小,被我三把兩把就推出了教室。
我撲雷閃電、攜風帶火地回到宿舍,一頭倒在床上,準備養養神、消消氣。但腦海裡波濤起伏,怎麼也平靜不下來。我雖然才只有五年多的教齡,也碰到過一些頑皮學生,但我都一一給「治服」了。現在一個「哭笑生」,就真地把人給整住了嗎?不,哪怕他是塊花崗石,我也要把他捶爛!哪怕他是個烏龜殼,我也要把他鑿穿!我得和他幹到底!
「報告!」忽然門外響起一個嫩聲嫩氣的聲音。
「進來!」來的原是「笑笑生」肖斌,他還是掛著那副笑容可掬的佛爺臉,可他說話的口氣卻是嚴肅而懇切的。
「張老師,你就把顧小林的座位和我排在一起吧,我負責幫助他。我就不信把他沒辦法!」我先是一怔,心想我當老師的都對他無可奈何,你個學生能把他怎麼樣呢?但一聽他最後那句話,卻又覺得不能不相信他。
「我就不信……」這好像已經成了他的口頭禪。他是個小樂天派,不但臉上經常樂呵呵的,心裡好像也經常在笑。不管遇到什麼困難從來沒聽到他唉聲嘆氣過。他總是說:「我就不信……」實踐證明,只要他這樣說了,勝利就會接踵而來。有一次評「三好」,他的思想表現與學習成績,都沒有說頭,只是因為沒有翻好後滾翻,體育成績未能達標,因而沒有被評上「三好」。他曾發誓說:「我就不信我翻不好個後滾翻!」以後,每天晚上回到家裡,他就拉開被子,在炕上翻來翻去,據說把炕都翻了個窩窩。第二年測驗時,他的後滾翻翻得可漂亮啦!接著又評「三好」,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不同意他的。今天,他主動要求幫助「哭笑生」,撫今追昔,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他呢?
「好吧!」我點了點頭。
此後,「笑笑生」和「哭笑生」就變成了同桌夥伴,課餘飯後,早晚自習,總是形影不離。
我真有些不可理解,這個一向叫人頭疼的「哭笑生」,原來連書都不願翻一翻,一本嶄新的英語課本,都被他一張一張地撕下來折了「燕子」了。不多幾天,怎麼一下子就變得勤學好問、孜孜不倦了呢?
星期六晚上,我準備去顧小林家摸摸情況,走進院子,就聽見屋裡有人說話:
「懂了嗎?」啊!這是肖斌的聲音。
「有你這樣一個好老師,還能不懂嗎?」
我正想邁步進屋,只聽顧小林又說:「肖斌,說實在話,你對我的幫助,比咱們班主任張老師要大得多呢!我本來學習基礎就很差,已夠窩囊了,可張老師硬是一個勁地把我往刀山上逼,不是訓,就是罵,再不就是諷刺挖苦。我就是想不通,就是不服氣,誰不知道我顧小林是糞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老師也是好心嘛!」肖斌說。
「我也沒說他是壞心,可光訓斥能解決問題嗎?我看你就和他不一樣,知道我學習差,就幫我學。學懂了就有興趣了,對學習有了興趣,也就不想那些歪門邪道了。」
我如夢初醒,覺得慚愧,感到內疚,一股悔恨的激流湧上心頭。
停了停,只聽顧小林又提議說:「近來,大家都在學雷鋒,明天是星期天,我看咱倆也去做做好事吧!」啊!變了,顧小林真的變了!
「好!」肖斌表示贊成,「咱們學校東邊有個軍屬李大爺,我知道他家缺少勞力,咱們就去幫他家往地裡運糞吧!」
「太好了!」顧小林拍手叫好,欣喜若狂。不料就在運糞的過程中,「哭笑生」這個搗蛋鬼又給咱捅了個大窟窿。在空車回來的路上,為了表示對肖斌的友好,他硬要肖斌坐在架子車上。肖斌一上車,他便推著車子跑了起來。跑著跑著,索性掛上「五檔」,開足馬力,飛跑起來。這時,忽然對面駛來一輛汽車,他急忙往旁邊一拐,不料用力太猛,架子車被開到路旁的水渠裡,車上的肖斌也被倒了下來。他急了,用力往上一拉,不料車把脫手,把他摔了個老虎吃天,跌在了公路中間。
這時,飛馳而來的汽車已到了跟前,眼看一場大禍就要從天而降。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見肖斌一個箭步竄到公路中間,一把把顧小林推了過去。顧小林雖也被摔傷了,但只是擦破了一點皮,無關緊要,可肖斌卻因用力過大,雖也閃過了汽車,但卻被跌得頭破血流,並且昏了過去。「笑笑生」住院後,「哭笑生」守在他身旁不走。「笑笑生」甦醒後,照樣還是笑容滿面,「哭笑生」卻哭得淚人一般。他悔恨交加,捶頭跺腳,不住地罵自己是「飼養室裡的麻袋,大大的草包」。
「笑笑生」笑著安慰他:「小林,不要難過了。我吃了指頭蛋這麼大一點虧,有什麼要緊呢?你哭,讓眼淚把鼻子衝掉了,眼睛下面空蕩蕩的,那多難看呀!」說得「哭笑生」又破涕為笑了。
「笑笑生」住了好幾天醫院,這天,我忽然想到該給他去補補課了。要不,他這個「三好生」就要掉隊了。
來到病房門口,忽然從裡面傳出顧小林的聲音:「十位數字和個位數字的和等於10,如果設個位數字為X,那十位數字就是(10個X)。現在知道了十位數字和個位數字,關鍵的問題就是這個兩位數應當如何表示。」
「那把兩個數字放在一起不就行了嗎?比如說十位數字是4,個位數字是5,放在一起就是45。」這是肖斌的聲音。
「不對。」顧小林糾正說,「這個十位數字4,它代表的值就是4嗎?4和5之間是什麼關係?是相加還是相乘的關係?」
肖斌想了想說:「噢,應該是40+5。」
「對!說得對!」顧小林高興得直拍桌子。接著又聽他發問道:「現在既然已知個位數字是X,十位數字是(10-X),那這個兩位數該怎樣表示呢?」
「那就是10乘(10-X)再加上X。」
聽到這裡,我的心呀,簡直要從口裡跳出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個小傢伙,竟進步得這樣快!他講得那麼清楚,而且循循善誘,啟發有方。真看不出呀!「雛鳳清於老鳳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的確,讓學生幫助學生,不一定就不如老師。
過了一會,只聽顧小林又說道:「肖斌你不是讓我也爭當『三好』嗎?你說實話,你看我這個『哭笑生』能趕上你這個『笑笑生』嗎?」這時,我跳動的心再也按捺不住了,還沒等肖斌回答,我就推開房門,激動地喊道:「能!小林,一定能!」說著,我就大步走到病床前,伸開雙臂,把兩個學生摟到懷裡。師生三人,六目相視,閃光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轉。
摘自張克讓著《滋蘭樹蕙錄——我和我的學生》
張克讓簡介
張克讓,甘肅甘谷人。1959年畢業於西北師範大學中文系,分配到靖遠一中任教達31年。1984年任該校校長,1990年調靖遠師範學校任校長,1991年調甘肅教育學院任副院長,1997年退休。先後被評為中學高級教師和特級教師,當選為甘肅省中學語文教學研究會理事長和甘肅省教育學會副會長以及全國中語會閱讀研究中心常務理事,1986年被評為全國教育系統勞動模範,1988年當選為七屆全國人大代表,1989年被國務院授予「全國先進工作者」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