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送之《唐明皇、二郎神、竇田二帥，誰是梨園祖師爺？》錄自《春申續聞》，作者陳定山，工書畫，兼善詩文。《春申舊聞》是陳定山的掌故隨筆，描寫舊上海文人逸事、藝壇雜俎、風俗市情、社會秘辛、菊壇掌故、勾欄風月、黑道傳說等等。《春申舊聞》初版於1954年11月，1967年9月《春申舊聞》和《春申舊聞續集》合成一冊，改由臺北世界文物供應社出版，1976年1月，世界文物出版社又出版了《春申續聞》。
老郎神是誰
老郎神，到底是誰，到如今還是一個謎。以老郎神就是梨園行祖師爺的，則大率眾口一辭。但是仔細考尋，老郎神還並不是梨園祖師爺。而祖師爺也不是唐明皇。
以唐明皇為祖師爺的是本《玉匣記》。那上面說：
「唐明皇梨園祖師南方翼宿星君，寶元帥田元帥敕封沖天風火院老郎祖師。」
《玉匣記》在我們小時候都很熟悉，每人家裡都有一部，和時憲書（曆本）發生連帶關係，是閨門中佔鞋卜卦的辭典，和牙牌神數一樣重要。好像《紅樓》上也提過《玉匣記》。這部書並不古，正是清朝乾隆年間才刊行的。但是在《玉匣記》以前再沒有提到梨園祖師是唐明皇的了，老郎神更不見於經傳。
清人繪老郎神之畫像
李笠翁也是乾隆間人，他的《十種曲》裡，以灌口二郎神為梨園祖師。前年蘇雪林先生考據《離騷·少司命》向我徵求關於二郎神的材料。我在本報上寫過一篇《二郎神考》，由二郎神而連帶談到老郎神和梨園祖師，只是語焉不詳，僅僅舉了李笠翁的《十種曲》。其實李笠翁是本於湯玉茗的。湯玉茗是明朝人，他寫過《玉茗四夢》，《南柯記》《牡丹亭》尤為膾炙人口。他作這部曲子時在浙東做遂昌令。辛亥年間我父親到遂昌作宰，縣衙東軒，一棵合抱的老槐樹還在。吏人指說，這便是湯玉茗作《南柯記》的地方，而遂昌人對於《牡丹亭》的熟習，雖販夫走卒，亦能按拍，不失一板。他是作曲的權威，所以笠翁便採取了他的說素，來決定了梨園祖師是二郎神了。原來，湯玉茗寫過一篇梨園祖師的廟碑，那裡面不但肯定梨園祖師的來歷，而且也肯定了老郎神的來歷。這篇文字，載在《宜昌縣誌》，他的題目是，「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
這裡好像說得不對了。你不是說「祖師是二郎神麼，怎又扯到清源師呢？」原來二郎神只是個俗名，提到他的大號，應該是「灌口二郎清源師靈應真君」，這是北宋道君皇帝加封的封號。湯顯祖則是玉茗主人的官諱。在他的那篇廟記裡說：
「清源師演古先神聖，八能千唱之節，初止爨弄、參、鶻，後稍末、泥三姑、旦等雜劇傳奇……予問清源，西川灌口神也。為人美好，以遊戲得道，流此教於人間。」
這篇文章對於梨園祖師是誰，寫得非常清楚。也可以想到這是明朝的習慣如此，而不是出於文人的杜撰。他後面還有一段寫到老郎神的：
「宜黃譚大司馬綸，以浙人歸教其鄉子弟，為海鹽腔。大司馬死二十餘年矣，食其技者且千餘人。聚而諗於予曰：『吾屬以此養老，長幼奕世，而清源祖師無祠，不可。』予問：『倘以大司馬從祀可乎？』曰不敢。以竇田二將軍配可也。」
這裡的竇田二將軍，當然就是《玉匣記》裡的竇元帥田元帥。這兩位將軍想是譚大司馬的部下，而膺任康樂組長的。由此觀之，《玉匣記》裡的老郎神是根據了這篇廟記才編出來的，但他對於二郎神的祖師爺又不承認，而另外找了一位唐明皇來做祖宗。
這裡有一點和時下顯著不同的是，現在後臺所供奉的老郎神只有一個，而這裡卻發現了一雙。祖師爺以前是灌口二郎，現在則禪位於唐明皇了。
請出一位皇帝老倌來做祖師爺，當然比三隻眼睛的金面孔楊戩要體面得多了。但也有人抗議，因為唐明皇的梨園，只教歌舞，不是戲劇。如果真要尋一位來源最古的，則當然是「優孟」，如果要貨真價實而當之無愧的，則是後唐的莊宗李存勖。他是李克用的兒子，克用臨終以三箭付存勖，要他滅梁報仇。莊宗果然滅了朱溫，自立為皇，還矢太廟，國號後唐。但他從此不再管理朝政，每日裡和一班優伶，趕場演戲。他自己還搽了白鼻子扮小花臉，自稱李天下。至今戲班裡留下規矩，十門角色，前臺是生旦當家，後臺還是小丑為尊。小丑不開臉，前臺就不能打通，任何角色不能出場。一份氣派，不是李天下打下來的天下，有誰吃得消呢？再說歐陽修修《五代史》，還替後唐立了伶官傳，你說這份祖師香火，不該歸李存勖，歸誰？
老郎神像（江蘇高淳）
精於考據的前輩先生們說，戲班兒裡的祖師爺以前原供唐莊宗的，後來，他是個亡國之君，而他的後就是唐明宗，所以供了唐明宗。久而久之，以訛傳訛，就變了唐明皇了。
再說老郎也有供黃幡綽的，則是根據於《明心鑑》。《明心鑑》的序文：「吾師黃幡綽……嘗匯其平生所得，筆之於書。」清人《磨鑑傳奇》，更有黃幡綽的陰魂率領清音童子，執板郎君到劍閣去迎接唐明皇還朝，唐明皇封他為老郎神，敕賜各省廟宇都塑他三人之像，永享萬年香火。而《玉匣》則敕封黃幡綽為響器祖師，下面清音童子、鼓板郎君、三百公公、八百婆娑，一切鼓樂，箏板、琵琶，均歸他隸屬。這也可以想到乾嘉時間，黃幡綽榮任老郎神，各省廟宇都塑和二童子的像，和關公周倉關平有分庭抗禮之榮。所以《磨塵鑑》的作者，才有這一番的鋪排，而多少又受了《玉匣記》的影響。這裡所得的結論，梨園祖爺正統可分三任：一、唐莊宗。二、二郎神。三、唐明皇。老郎神亦有三位：一、田竇二元帥。二、黃幡綽。不過戲行傳說，老郎神是明代一個太監，故又名「老郎寺神」，則不可考了。
再談老郎
蘇雪林先生在《暢流》談「國劇的祖師爺」提及下走，說定山博極群書，嫻熟掌故，可惜沒有在「翼宿星君」的問題上去尋解決。
其實在兩年前，我為蘇雪林先生寫了一篇《二郎神考》。那時就提到「現今梨園行的祖師翼宿星君，據《春秋元命苞》上說：翼星是俳優之神……」的話。那篇文字很長，蘇雪林先生沒有看全文，曾叫我抄給她。我最怕抄書，一直沒抄，蘇先生也許忘記了那一回的事。
蘇雪林先生又列舉了《禮記·月令》《史記·天官書》等書來證實「翼星」便是「樂神」，正不必再用唐明皇、老郎寺人等等來做祖師，非常痛快。但中國人的習慣，三百六十行，每一行必須有一個祖師，而這位祖師又一定是個大有來頭的古代名流。例如，靴鞋匠請「孫臏」做祖師，屠戶請「張飛」做祖師，小偷請《肉蒲團》裡的崑崙生做祖師。他們又一定要找一座天上的星宿，來把他合拍，這是合著韓文公廟碑上一句：「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而明則後為人」。
這就是說，天上的星宿只有一座，而降到凡塵，卻變了許多不同名姓的大亨。例如民間的傳說：張飛嶽飛都是大鵬星下凡，羅成薛仁貴都是白虎星下凡。
福建木雕之梨園祖師田公元帥
我們小時還讀到「韓擒虎，寇萊公死作陰司閻羅王」的《幼學瓊林》。這便是說「星官只有一座，而接任星位的卻並不限於一人」。所以，翼宿星可以為清源真君下凡，也可以為唐明皇或者是李存勖下凡也。
蘇先生說，「老郎」也許是老狼的轉音，因為翼星座在天文上找答案，這裡面還有個豺狼星，也許就是老郎神的本命星。這倒是非常新鮮的考據。我們知道中國天文家也有一顆星，稱為奎木狼的，也許和豺狼星是本家。不管老郎寺人，田竇二元帥，不過都是這座狼星的化身罷了。
田竇二元帥見於湯如士的《梨園祖師清源師廟碑》，他說明了這是譚大司馬的兩員將官。因為不敢請譚大司馬從祀而祀了田竇二將，《玉匣記》即以田竇為老郎神，並不是毫無故實的。但是在《磨鑑》裡又以黃幡綽為老郎神。則老郎神也和祖師爺一樣，可以隨時掉換的。則好譬「祖師爺」、「老郎神」多是一個缺位，而清源、明皇、田竇二將、黃幡綽，以至老郎寺人，這都是頂缺上任的。要考訂一定是誰，這也好譬「築室道謀，莫衷一是」，「刻舟求劍，徒見其愚」了。
（《春申續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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