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想看劇透,可以從第二小節開始
如同《搏擊俱樂部》裡的著名臺詞「沒打過架,你怎麼能了解你自己」,沒挨過打,你就很難知道 「裡世界」 的真實邊界在哪裡,也無法成為一個能夠捍衛自己生活的人。同時,Johnno 的傷痕也幫助他的家庭故事有了一個光榮的結尾,他的媽媽終究超越了小心翼翼的無端討好,離開了那位繼父,走向新生活。
電影之外:英國政治的洗牌前夜,被外力激發的青年反抗關於 80 至 90 年代銳舞文化的電影不如 70 年代朋克和 60 年代嬉皮的數量多,這個用藥物和電子音樂建立起的亞文化類型,在描摹上也有頗多微妙的不易之處。但《Beats》避開了種種創作者會掉進去的坑,它的故事不複雜,人物很簡單,雖然製作投入並不高,但對那個文化場景下的音樂、服飾與社會氛圍等細節卻有極其到位的還原。首當其衝的是音樂。影片的音樂由格拉斯哥電子組合 Optimo 的成員 JD Twitch 負責挑選,他本人全程參與了銳舞的全盛期,回眸青春自然得心應手。影片一開始,就拋出了因放浪俗濫而吸引英國北方青少年傻蹦傻嗨的 gabber 歌 「Dominator」,描摹 「孩子們只想找個樂」 的氣氛。隨後的音樂開始由淺入深,帶有強烈情感的 The Prodigy,相當氛圍化的 LFO,底特律和柏林 techno 的代表音樂人 Juan Atkins (Model 500) 和 Joey Beltram 逐一出現,直至後來更內省、簡潔和藝術化,也可理解為更像用藥後體驗的 Plastikman (Richie Hawtin) 與 Orbital。官方發行了一張包含 17 首歌的電影原聲專輯,其中有草根的狂歡,有藉銳舞運動聲名鵲起的名作,有從英國國外輸入的精神導師,絕對是一張內行之選。 影片中還有一個細節,直指社會環境對音樂流派本身造成的變化。他們在倉庫消磨時間時,DJ 放了一首非 4/4 拍的舞曲,和他們平時聽的音樂大不相同。有人向主角解釋說,這樣的舞曲是不違反《法案》的,因為這種音樂的節拍不是 「重複性的」。他們提到的音樂是在銳舞運動後期發展出的 Jungle 風格,從 funk 音樂的節奏和牙買加音樂的製作方式中取得靈感,把節奏切分成不均等部分並重新採樣,組成新的跳舞音樂。《法案》推波助瀾了 Jungle 的產生與流行,最終把 Breakbeat (碎拍)變成了更重要的流派,並啟發了90年代末橫掃獨立與主流的 Drum n』 Bass 曲風。電影中角色們的服飾也經過思慮而顯得考究。Johnno 的父母保守,他穿的是規規矩矩的 adidas 鞋,帽衫套在孩子氣的鎖邊圓領T恤外面;隨時準備吃牢飯的 Fido,穿的則是繫緊領扣的 Lacoste polo 衫配項鍊,英式 gangster 的標準裝扮;而沒有父母管制,本性天真,又有著伊萬·麥克格雷格所定義的標準蘇格蘭男孩高瘦身材的 Spanner 成了電影的衣著擔當,雙色 Reebok 大 logo T恤,Kappa 串標運動服,美軍 MA-1 空軍夾克體現了 90 年代初英國男孩的街頭風,加上和他一起混趴的表姐穿的 Champions 衛衣,在精確還原舊時光的同時對近年的復古街頭風拋了個眼色,像在跟青少年說:你們現在玩的,都炒的是 90 年代的冷飯!除此之外,蕭條冷峻的後工業景觀。大片雷同的住宅街區,藉由黑白畫面,整體傳遞了後柴契爾時代的工業區中低收入人群被 「劫貧濟富」 後的慘澹景象。事實上,在 1990 年的 「人頭稅」 政策誘發全國暴動之後不久,柴契爾夫人已經主動下臺,在繼任首相約翰·梅傑治下,英國進入了保守黨自 1979 年開始的長期執政的最後幾年。電影中多個一閃而過的電視場景中,都播出了託尼·布萊爾 —— 他出生於蘇格蘭愛丁堡 —— 的競選演說片段,他提出 「New Labour, New Britain」 的口號,並在那一年成為工黨新黨魁,三年後他將在大選中成為英國新首相,而後下放權力,使停擺了三百年的蘇格蘭國家議會得以恢復。 此後十年間,英國的失業率從 10% 逐步降低至約 5%,影片中這一代青年如果屆時幸未被過度用藥奪去性命,或在窮困中步入中年放棄了生活希望,那麼將會再獲得一次 「摸牌的機會」。
1990 年 3 月 31 日,「人頭稅」 徵收前一天,英國多個城市爆發抗議遊行與騷亂
The Prodigy 《Music For The Jilted Generation》 內頁與封面
這種被激發出的政治參與激情,在片中體現在海盜DJ在電臺中的一段極具煽動性的演說上:反抗暴政的危險激起了 Spanner 的興奮,蘇格蘭口音的 「Aye!」 越發響亮,也促成了影片的最後一場大 party。一人匯入一個小組,一個小組匯入一群人,來自不同地方的銳舞者沿著高速公路漂流,到達極樂的荒涼郊野。權力越不讓做,我們就越要做,因為他們相信跳舞是人們與生俱來的權利。片中這場大 party 的組織方式,也完美展現了在移動網際網路出現之前,被打壓和禁止的亞文化族群的事件組織過程。從通過門檻測試、經過熟人挑選的受眾開始,一邊進行口耳相傳、層層連接的傳播,努力使圈內人全部收到信息;一邊也對日常生活中的外界權威豎起一座嚴密的高牆。亞文化群體因共享一種被打壓的文化密碼而團結,層層挑選是一種保持血統純潔的必然做法,也成就了地下 party 的原始形態。這和今天社交網絡時代中首先進行不控制邊界的大範圍傳播,再把 「挑選」 降格為一種觀光式體驗甚至增值賣點的獵奇消費手法大異其趣。
公平地說,銳舞運動在英國亞文化史中的地位比不上 70 年代的朋克運動,比起後者遍及全社會的巨大影響,前者更像是因為幾起偶發事件而使大眾得以管窺的圈子型亞文化。但其特異之處在於,在社會蕭條與高壓法制的多重壓力下,以藥物和電子樂為原料而自發組織的銳舞派對更接近於一種個體自治的精神體驗,你的舞姿,你的容貌,你的態度,你的音樂品味事實上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此獲得主宰自己的權力。無論你想升入天堂還是墮入地獄,都沒有任何宗教、政黨、情感關係可以左右你。片尾的人物後傳中提到,右臂紋著中文 「貓」 字的女孩 「Cat」 在三年後因病離世,她選用的葬禮音樂是底特律 Techno 教父之一 Jeff Mills 的舞曲名作 「The Bells」。作者意指對於與社會背景強烈相關的音樂運動的參與者,音樂從來都不止於審美情趣,而是與人生全方位的融合、交流、關切和迴響。這一體驗對被剝奪的一代人至關重要。「你害怕顯得愚蠢,所以你裹足不前」 這句倉庫牆上的塗鴉在鏡頭前特意停留了數秒,顯見導演的強調意味,而這句話的意義,是讓被蕭條時代傷害的青年們得以保留了最後的自主與進取精神。 朋克運動在泛化、時尚化後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它的原發性和銳度,而銳舞運動因為它的內向、圈子性與尋求高強度參與的特徵,反而讓它保證了相當程度的純潔與靈感。它在藝術上啟發了後來的 Breakbeat, Big Beat 和 Drum n Bass,幫助英國誕生了 Underworld, The Chemical Brothers 等超級樂隊,客觀上成就了《Trainspotting》以及丹尼·博伊爾、蓋·裡奇等導演的成功。後者在《兩桿大煙槍》成功前曾為眾多銳舞團體拍攝 MV,前者則成為了 2012 年倫敦奧運會開閉幕式的總導演,將承自銳舞時代的狂歡反抗精神灌輸到了大英帝國的文化正史之中。 離開社會和政治去講文化運動,終究像在談論空中樓閣。經濟衰落的地區常會在苦痛中出現 「文藝復興」,在這一點上,遭受了從軍工企業、礦業企業中大規模失業的蘇格蘭和 1998 年後國企職工大量下崗的中國東北三省堪有一比。沒落地區的人們生活需要刺激,需要足以感覺到疼痛的深刻體驗,於是,從美國到英國的 Techno 和 Acid House,如審查制度之於火星文文學般橫空出世的 Jungle,歐文·威爾什(Irvine Welsh)的小說,地位就約等於今天的東北蒸汽波、寶石 Gem 的嘻哈和班宇、雙雪濤的文學作品。 無論迴響的來源被冠以 「保守」 還是 「改革」 之名,他們其實都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勞工階層與敏感的青年群體發出的不能被忽視的聲音,從這個角度講,說 「惡劣的社會環境催生好的文化」 大概也不是一種純粹的想當然,換成我們中國人自己的話,就是那句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了。從 60 年代的嬉皮到 90 年代的銳舞,和前人相比,這最後的音樂運動沒有政治綱領和革命口號,他們從享樂走向激進,通過追求個體快樂來尋求個人解放,最終在政治風向、社會氣氛的變化和個體的成長中軟化而走向消亡。銳舞運動的最大遺產,是為逐漸被資本邏輯收編的世界提供了另一種反抗的方法論,人們用縱情、放肆、取消一切價值判斷的舞蹈,對那隻大手的合法性提出無聲的質問,並留下足以被時時回看的藝術成就,這些音樂和影像都在告訴後來者:別為快樂羞恥,狂歡本身,就是力量。// 作者:劉陽子
// 編輯:陸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