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重臣曾璧光與慶符,一段不得不說的秘密
一幅字的秘密
為新中國成立作出突出貢獻的100名英雄模範人物之一的革命先驅李碩勳,是四川慶符縣(現高縣)人。在位於高縣慶符鎮東門街的李碩勳烈士故居的堂屋牆上,懸掛著四聯書法《朱柏廬先生治家遺訓》(即朱子家訓),我們一直以為這四聯書法是某代李氏家主書寫懸掛於堂屋用於教育子女的。
(註:李碩勳故居堂屋內修復後的曾璧光書法《朱子家訓》(複製品))
直到2016年夏天,風雨很大,這幾幅作品嚴重受損無法修復,我們開始尋訪善寫楷書的老師來二次臨摹這幅複製品。
當這四幅懸掛了多年的殘破書法從牆上取下來時,突然發現書法的落款「輔堂仁兄大人雅屬正腕,戊申初秋書於翠屏山麓,樞元弟曾璧光」。
曾璧光,字樞元、樞垣,祖籍廣東,眉山洪雅人,道光三十年進士,歷任翰林院庶吉士、散館、編修、貴州鎮遠知府、貴州儲糧道、貴州按察使、貴州布政使、貴州巡撫,光緒元年八月病逝於任上,封太子太保,諡文誠,四川、貴州修建專祠。
這真是一個驚天的秘密!誰也沒想到這幾幅書法竟然出自這位晚清重臣、蜀中名宿之手,根據落款「戊申初秋書於翠屏山麓」可以推知,這幾幅字於道光二十八年寫於翠屏山上,正是曾璧光中進士的前兩年。
慶符地處川南,曾璧光生於川西,《清史稿》和《洪雅縣誌》記載《曾璧光傳》,都只從他考取進士開始記錄,連他臨終前口述遺折也只說:竊臣西蜀菲材,由進士授職編修、上書房行走,旋蒙簡放鎮遠知府,由道員蒙恩簡授貴州巡撫,嗣以貴州軍務肅清賞加太子少保銜、頭品頂戴、雲騎尉世職。
是什麼樣的機緣巧合,令這位封疆大吏與慶符李氏結下交情贈以墨寶?道光二十八年的秋天翠屏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謎團待解,難題迭出,由於李碩勳故居展出的《朱子家訓》是複製品,誰也不知道真跡在哪、長什麼樣,臨摹起來頗有難度。
好在曾璧光有不少書跡傳世,其中匾額居多。幾經輾轉,我們在一家拍賣網站上找到了曾璧光寫的另一幅《朱子家訓》照片,一共六聯,已於幾年前競拍成交。令人疑惑的是,這幾幅字的落款寫著:癸卯新秋書於京師寓齋,次功仁兄年大人雅政,樞元弟曾璧光。
癸卯年即道光二十三年,比曾璧光在翠屏山上寫《朱子家訓》還要早上五年。曾璧光是洪雅人,彼時還未中進士,一介書生,何以會在京師寫下《朱子家訓》贈與年大人呢?
無獨有偶,在這家拍賣網站上,我們還看到了曾璧光的另外四屏書法,其中一幅寫的是《滕王閣序》選句:「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裡逢迎,高朋滿座。時戊申新秋一日,書於戎州翠屏山麓。」
如果僅從字面意思解釋,是說道光二十八年初秋,正逢休假,曾璧光與眾多遠道而來的文人雅士、高朋貴客,相聚於翠屏山麓。四幅中只此一幅留下了落筆時間和地點,我們無法推知這四幅是否寫於同一天,但這幅和李碩勳故居那幅有一個共同點:戊申初秋書於翠屏山麓,甚至可以推定是寫於同一天。
雖然目前我們掌握的史料中並未見慶符李氏在道光年間做官的記載,但李碩勳祖上曾在乾隆、嘉慶年間幾世為官,後世子孫也必是讀書人,出現在翠屏山麓的文人集會上並不奇怪。且《朱子家訓》向來被歷代士大夫尊為治家之經,又有曾璧光的書法加持,李家作為當地世族,後世以此作為家訓並不奇怪。
但這只是邏輯上的猜測,並無任何史實可以支撐。那一年我們看似收穫了許多信息,但事逾百年,有時收穫的信息越多,越是陷入自我否定與推翻中,更加一籌莫展。
師 生
從放牛娃到頭品頂戴,從一介書生到封疆大吏,考取進士是至關重要的一環。進士是殿試及第者的稱呼,殿試是古代科舉的最後一個環節,在這之前必須要通過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道光三十年共有212名進士,一甲3名賜進士及第、二甲104名賜進士出身、三甲105名賜同進士出身,曾璧光排名二甲第49名。但哪有人一生來就是進士的呢?
在光緒版的《洪雅縣續志》中記載,曾璧光於嘉慶二十五年考取生員。道光四年考取舉人。道光十七年,選為拔貢。道光二十六年,曾璧光任慶符縣訓導。
至此,似乎所有的迷霧都解開了。
拔貢是地方貢入國子監的生員,相當於如今清華、北大的保送生。拔貢意味著一隻腳已經踏入仕途,既有結交人脈的機會,也可參加選拔直接獲得官職,成績優異的授予小京官,次者授予知縣或教諭、訓導,因此曾璧光後來才有機會到慶符縣做官。
想必道光二十三年那位「次功仁兄年大人」就是曾璧光在京師讀書時結識的京官或是與他同在國子監學習的貢生。
(註:曾璧光在京師時所寫的朱子家訓)
拔貢生是國子監所有生源中成績最優異、最受重視的,但每個縣學只有兩個拔貢名額,從乾隆七年起每逢酉年一選,也就是十二年才考選一次。道光十七年是丁酉年,那一年洪雅縣的學官叫周道昌。
根據《洪雅縣誌·政績》記載:周道昌,字乙生,宜賓舉人,任教諭,品端學粹,教士以去偽存誠為本,士林成就者多如曾文誠傅進士均出其門。文誠是曾璧光的諡號。
《敘州府志·人士》也記載:周道昌,字乙生,乾隆乙卯副榜,嘉慶甲子登賢書,任洪雅縣教諭,兼掌洪雅書院甚久。
在裡時掌翠屏書院六年,凡經培植,成名者不勝紀。生平學問淹通,孝友純篤。留京數載,鹹稱文府。門人有居顯位,欲代為夤緣者,卻不受,其志節可想見也。
《嘉定府志》也有相關記載,這些史料都印證了同一件事:曾璧光有一位老師叫周道昌,曾經兼掌洪雅書院和翠屏書院。
(註:翠屏書院,今趙一曼紀念館)
《敘州府志》還記載了這樣一件事:道光二十七年五月,山長周道昌,字已生,奏書道藩邀曾壁光書《翠屏書院記》。
道光二十七年冬,道藩奉天子之命,命曾壁光來守是書扁《翠屏書院記》。也就是說,道光廿七年、廿八年,曾璧光都在翠屏山麓留下作品,分別是《翠屏書院記》、《朱子家訓》和《滕王閣序》節選。
書法墨跡無論寫於紙上還是刻於碑上,都最是脆弱不過,難得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昔年的宜賓舉人、洪雅教諭,後來的翠屏書院山長;昔年的洪雅舉人,後來的慶符訓導。
緣分就是你到我這裡來,我到你那裡去,你選我為拔貢入國子監讀書,我學成歸來為你書《翠屏書院記》。一百多年過去了,我們依然能在周道昌和曾璧光這對師生身上看到文人相惜最純粹的模樣。
翁 婿
《慶符縣誌》記載:曾璧光,洪雅舉人,道光二十五年至道光二十九年,任教諭。
圖來源於網絡
這一記載和《洪雅縣續志》中曾璧光道光二十六年任慶符縣訓導的記載頗有出入。究竟哪一種說法更確切呢?
《慶符縣誌》收錄了曾璧光於道光二十九年所寫的《節孝祠碑記》,此文敘述了慶符縣節孝祠當時的狀態,以及曾璧光參與請建節孝總坊未果而即將北上一事。文
中明確寫到「餘歲乙巳揭選教諭,適官斯土」,乙巳年即道光二十五年,可見他到慶符任職的時間應是道光二十五年,而非洪雅地方志記載的道光二十六年。署名「邑教諭曾璧光」,可見曾璧光當時在慶符縣的官職應是教諭,而非訓導。
教諭和訓導都是學官名,明清時縣學設置教諭一人、訓導二人。教諭為正八品官職,掌管文廟、祭祀,負責教育、考核、管束生員;訓導是教諭的助手,協助管理生員的課業品行。
那麼《洪雅縣續志》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筆誤呢?
曾璧光在《節孝祠碑記》中交代了寫這篇文章的動機:「記此者,餘蓋為建坊不果,並昔帶江先生居此而作也。先生姓張,名柱,吾鄉花溪人。幼時以姪婿從金堂受業,聞其辛酉選拔,朝考後司訓是邑……寄寓邑節孝祠內,明年主講梧崗,乃從遷徙計,在任先後九載,人才造就實繁……」
《慶符縣誌》記載:張柱,洪雅拔貢,嘉慶八年至嘉慶十七年任訓導。
眾所周知,曾璧光幼時家貧,父親早亡,母親在張帶江家中幫傭,曾璧光常於帶江書院偷聽,張帶江將其收入門下,張帶江過繼了哥哥張桐的女兒,後來嫁給了曾璧光。
這也許能夠解釋為什麼《洪雅縣續志》會出現筆誤,翁婿二人同在慶符擔任學官,後人記錄時混淆了官職也在情理之中。
《洪雅縣續志》也收錄了曾璧光十首作品,其中有一篇文章意在勸勉人們愛惜書籍,字字珠璣,發人深省,最後一句寫道:道光丙午中秋節書於慶符官廨,樞元曾璧光。
(註:曾璧光道光二十九年在慶符所寫碑文拓片的照片)
據《洪雅文史資料》記載,有人曾提供過這篇文章的碑文拓片,遺憾的是,大家後來並沒有找到這些照片。
2017年5月9日,我們迎來了一位客人,只身前來尋找先輩的足跡,他說他是洪雅柳江人,祖上有人在慶符做官。
我問:您姓曾嗎?他說:差不多吧,我姓張。
至今回想起那一刻的心情,我仍然覺得所有看似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事情,都只不過是漫長的求索與期待霎時間得到了回應。
那些掛在牆上、刻在石頭上、陌生又遙遠的名字,那些與慶符李氏、慶符歷史息息相關卻又四處散落的碎片,終於有了活生生的人前來證明他們的關聯。
初 心
雖然地方志中對於曾璧光在慶符縣的任職時間和確切官職記載有所出入,但無可否認,曾璧光的確在慶符做官數載。
目前也並無史料顯示他此前有被授予其他官職的記錄,可以說這位出身煙雨柳江的寒門學子步入仕途的第一站就是慶符縣,這位晚清重臣初入仕途時,也曾受到川南邊陲慶山符水數年的涵養。
曾璧光像
縱觀曾璧光的履歷,他在貴州任職十六年,當地匪患嘯聚,連年用兵。他多次平定叛亂,甚至幾度聯合川、滇共同作戰,建軍、興兵、解決軍需、整治軍風都頗有建樹。
兵荒馬亂之中,求生尚且自顧不暇,遑論求學,但在曾璧光主持貴州軍政期間,戰後一邊恢復地方秩序,一邊興教勸學,隨後也湧現出眾多舉人、進士。據《黔文史錄》不完全記錄,同治八年到光緒元年七年間,曾璧光在貴州主持興建、重建、修復的書院達17所。
這裡面固然離不開他利用與恭親王、醇郡王的師生之誼爭取到的便利,但是通過科舉考試選拔出來的進士,四書五經八股文的學識對於治理軍務、安定社會經濟的實用性有多少幫助,是值得懷疑的,但不需要懷疑的是,讀書人的風骨一脈相傳、讀書人的理想受環境滋養。
他的初心也許萌發於世外桃源般的柳江,也許碰撞於進階之路日漸狹窄的京師國子監,也許成長於當時猛獸橫行、匪患頻出的慶符。
不知那位獲贈朱子家訓書法的「輔堂仁兄」是否與曾璧光說起過祖上李華松進士打虎英雄的事跡?不知他一邊平定匪患一邊重修各地書院時,是否會想起他的老師們?
想起張帶江住在不蔽風雨的學宮裡,主講梧岡書院,造就人才繁多;想起周道昌在重修翠屏書院時邀他題字那個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