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首傳誦千古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十六歲嫁給蘇軾,二十七歲不幸染病身亡,育有長子蘇邁。十一年間,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盡心竭力。
王弗是四川眉州青神人,父親為鄉貢進士,幼承庭訓,頗通詩書。十六歲時嫁入蘇門,開始時,王弗並沒有說她知書識字。見到蘇軾讀書,就坐在蘇軾旁邊默默地看著,終日不離開,蘇軾也不知道她到底懂不懂。碰到蘇軾偶爾有遺忘之處,王弗卻能一一記得這些內容,隨處提醒一二。隨便考問其他書籍,皆能略知大概。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妻子敏慧而嫻靜。此事不僅讓蘇軾對妻子刮目相看,也增進了夫妻感情。
王弗的這一事跡,不由得讓人聯想起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之女李清照,在其《金石錄後序》中懷念與丈夫趙明誠賭書潑茶之樂事,前後輝映,誠為佳事:
「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結婚之後,夫妻恩愛非常。兩年後蘇軾同蘇洵、蘇轍進京參加科舉考試,王弗則留在四川家中侍奉婆母。次年蘇軾母親程夫人去世,蘇軾回鄉奔喪。服喪期滿後,蘇軾、蘇轍跟隨父親蘇洵離蜀赴京,王弗也同舟而行。從此,王弗再也沒有與蘇軾分離。
蘇軾初任鳳翔府籤判,家中常常高朋滿座。東坡性格直率,心無城府又喜歡交友。「蘇子瞻泛愛天下士,無賢不肖,歡如也。嘗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兒。』子由晦默少許可,嘗戒子瞻擇交。子瞻曰:『吾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此乃一病。』」看誰都是好人,一視同仁,這確是蘇軾的一病,這一思想使他在險惡的政局和人情世故中定要吃不少苦頭。
為此,王弗總要詳細了解蘇軾在外處理公務或其他事物的情況,恐他有所失誤,吃虧上當。並且叮囑蘇軾:「你現在遠離親人,沒有人指點,不能不謹慎啊。」每天拿父親告誡蘇軾的話來提醒他。蘇軾與客人在談論事情時,王弗總是站在屏風後面仔細傾聽。客人走了之後,她總要反覆揣度分析剛才的對話,幫助蘇軾辨明人情是非。王弗說:「這個人說話很圓滑,模稜兩可,總是在暗中揣摩你的意思,一味迎合,你何必和他多說話浪費時間。」又來求蘇軾而表現異常親近的人,王弗就告訴蘇軾:「這種人恐怕不會與你相交太久,與你交好太快,來得太突然,所以,交惡也肯定很快。」不久,果然印證了她的看法。
在鳳翔時,還有一事不得不提。一年冬天,下雪之後,庭院裡的大柳樹下有一尺見方的地方獨無積雪,天晴後那塊地方還隆起數寸來。蘇軾懷疑地下埋藏有古人窖藏的丹藥,因為丹藥性熱。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蘇軾想一探究竟,挖出來看看。王弗就勸止道:「要是婆母還在,她一定不允許發掘的。」蘇軾聽了很是慚愧,就此作罷。於此可見王弗心術純正,不貪不求。
誰知世事難料,天公不作美。正當蘇軾鳳翔任滿,還京擔任館閣之職,王弗卻因病去世。幾年來,到處奔波,任勞任怨,克勤克儉持家業,勞苦勞心育後人。好不容易暫得休整,可享清閒,而一旦撒手人寰,可不悲哉!二十七歲是多麼美好的年華,人生的一切才剛剛開了個頭,就這麼隨風而逝,也許是上天想把你最美的容顏留駐在人間。在蘇軾的心中定格下那個「小軒窗,正梳妝」的畫面。蘇軾在《亡妻王氏墓志銘》中痛呼:「嗚呼哀哉!餘永無所依怙。」是啊,這些年來,相互扶持,夫妻二人在性格上形成最佳互補,凡事有人可商量討論。而今,王弗一旦撒手而去,使蘇軾在情感和理智上陷入一種深深的無助感。自此以往,讓我依靠何人啊!悲痛之情,溢於言表。
斯人已去,真情未減。十年之後,蘇軾徙知山東密州時。一天夜晚夢見王弗,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十年了,生死殊途,陰陽兩隔,音訊渺茫,兩不相知。何處訴衷腸?時光流逝,不變的是思念。不思量,自難忘。因為這份情意早已溶在血液裡,忘卻是屬於追憶者的。你在那巴山蜀地安詳而臥,我身處齊魯大地遙望千裡之外。在那巴山夜雨的時節,何人與你共剪西窗燭,悽風冷雨,這千裡孤墳又向何處訴說。一輪明月,訴不盡恨悠悠。殘月之下,兩顆孤寂悲哀的心靈無從相會,各自的悽涼又有誰會。天人永隔已成定局,而今退卻一步,縱使相逢又能如何?果真相逢也是無可奈何,光陰洗刷了青春的印記,風霜早已改變了昔日熟悉的面龐。
小軒窗,正梳妝。你還是那麼地姣好,相對而視,千言萬語不足以表達這十年來的風風雨雨,這十年來的無盡悲哀。唯有悵然中的熱淚盈眶才足以洗滌這苦痛、悲涼、飽經摧殘的心。然而這一切皆是夢幻,夢醒之後,只有那明月夜、短松岡才是真實的,只有這份斷腸才是真實的,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認為此詞:「此首為公悼亡之作。真情鬱勃,句句沉痛,而音響悽厲,陳後山(陳師道)所謂『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也。」誠不虛也!
雖然王弗與只蘇軾一起生活了十一年,但透過這首十年之後的悼亡詞,我們能深切地體會到兩人誠摯不渝的感情,用語簡單質樸,卻筆筆是血,點點是淚。這是詞史上第一首悼亡詞,也是最偉大、最感人、流傳最廣的一首悼亡詞。非有大手筆不能為,但沒有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更無從產生如此傑作。
王弗走了,留給後人的印象主要來自蘇軾的一篇文章和一首詞。這僅有的一點了解就讓無數後人為之敬仰羨慕不已,千載而上,想其全人,風神氣韻自當超邁俗流。這非凡氣質給當下一個絕好地啟示,非凡乃是在平凡生活中修行而來,讀書而明理,自可超凡脫俗,養成理想之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