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為何黑手黨如此猖獗？他們是如何產生的？沉默法則是什麼？

一談到黑手黨，大多數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馬龍·白蘭度主演的《教父》裡的維託·柯裡昂，角色現實中的原型是維託·卡希奧·費爾羅（Vito Cascio Ferro，1862-1943），正是他開創了美國科薩·諾斯特拉的等級制和運作模式。《教父》獲得了空前的成功，使得很多人認為黑手黨就是《教父》中的那個樣子，溫文爾雅、謙虛甚至有紳士風度，甚至使得「Mafia」 ①這個名字傳回到義大利，用來代指黑手黨。但是在馬丁·斯科塞斯②看來，《教父》對於黑手黨的描寫是史詩化而不是事實，黑手黨更多的執行破壞活動，對社會造成傷害，而不是維持正義和公道。

《教父》中的維託·柯裡昂

傳統的義大利黑手黨跟其他地方的有組織犯罪（如美國的恩特蘭蓋塔、日本山口組、中國三合會）相比，他們的組織更為長久和嚴密，組織文化更為複雜，有規範的入會儀式③，更強的沉默法則，擁有控制合法市場的能力，甚至可以獲得所在地民眾和政府的部分認同。

義大利黑手黨的誕生

黑手黨的描述最早出現在巴勒莫（西西里首府）省長菲利波·瓜爾特利奧1865年（義大利1861年統一）所做的一份報告中，他在報告中指出，「黑手黨」是一個享有所有權益、擁有具體的組織章程，並且能為政黨在內的社團提供服務的幫會。而1876年到達西西里的歐普多·弗蘭凱蒂撰寫的《西西里的政治和行政條件》則清晰全面地描寫了西西里黑手黨及其產生的環境，這份關於西西里的報告間接地證明黑手黨的部分特徵在十九世紀就已經存在了。

西西里現代美景

1、第一個重要原因是政治上的分化

由於西班牙實行的分化統治（西方殖民者的慣用手段，例如英國在香港培養高等華人階層，人為造成社會分裂），西西里缺少可靠的或者說是有效的司法和法律執行體系，民眾不信任法律的公平和司法保護，而義大利統一所形成的和平造成了大量靠戰爭生存的人員（包括西班牙和義大利兩方面的）以失業的方式進入到社會，為黑手黨的誕生提供了暴力人員的來源。

西班牙重要的軍事力量，大方陣

2、第二個重要原因是經濟上的信任缺乏

社會的不信任從上層瀰漫到下層，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階層，商業活動的不可預知使得協議執行充滿不確定性，社會普遍排斥各種形式的合作，這些都導致了商業和工業的停滯不前。經濟停滯所帶來的後果就是人才的流失、落後的社會治安、產品和服務質量低下，形成降低地區競爭力的惡性循環。經濟活動需要統一市場，其中必須要有公權力的介入，黑手黨正好代替政府填補了這一空白。

3、第三個重要原因是宗教（主要是天主教）的影響

在信任解體和經濟衰敗的社會中，公權力難以無法到達的地方，公共利益和私人利益就會難捨難分地交織在一起，商業團體裡的精英或者有組織能力的人會為了「家庭」的利益（信奉天主教的義大利有良好的家庭傳統）自發的組織起來，維護團體的利益。黑手黨的高級成員大多數屬於中產階級，他們大多接受過教育，行為謙虛謹慎、彬彬有禮，良好的行事風格也為他們贏得了名聲和信任。他們會把家庭成員，剛開始是近親屬、再到遠親，甚至宗教、地域上有聯繫的人，都納入到「家庭體系」④中來， 便於擴張自己的勢力。

米蘭天主大教堂

政治衰敗、經濟凋零，義大利南部此時剩下的只有叢林法則。信奉勝者為王，權力凌駕於正義和道德之上，依靠著犧牲那些沒有進入黑手黨體系的人的社會公平權利，轉移給黑手黨體系內的人。這樣導致的結果就是每一個留下的人從理性上都應該去攀附黑手黨，獲得他們的保護；如果不想，就搬離黑手黨控制的地區，而這從客觀上更方便了黑手黨的壯大——沒有了反對者；剩下的就是最可悲的，想離開卻做不到的人成為了社會的最底層。

一個關於黑手黨的故事

一個農民在市場上抱怨 ：「A真是個好人，上次就是因為他的幫忙，我的一匹瞎馬可以照正常的價錢賣出；現在A被抓了，沒人幫我了，我被人逼著用正常的價錢買了一匹跛驢，要是A還在就好了「。

這個故事說明了底層的公平正義是有限的，黑手黨壟斷了分配公平正義的權力，他通過內部分配公平正義來實現黑手黨內的信任，而在這個過程中，黑手黨又通過暴力手段把更多的不信任注入到社會之中，增加社會的交易成本，並且把不信任變成了一種有利可圖的、排他性的生意（沒有靠山就沒有公平）。

黑手黨內部強調的包容是以對外的排他為前提的，壟斷才是黑手黨最為核心的業務。黑手黨在義大利南部的長久經營是該區域經濟、政治長期落後的重要原因，他們的活動使得該地區進一步陷入信任缺失、經濟落後、人才凋敝、創新無力的局面。

黑手黨為何能長期存在

科薩·諾斯特拉家族 （Cosa Nostra）、恩特蘭蓋塔（Ndrangheta）和克莫拉（Gomorra）是現在義大利的三種黑手黨組織形式。西西里的科薩·諾斯特拉家族(如「我們的事業」)是由約150個組織結成的聯盟，大部分都是在西西里西部；恩特蘭蓋塔同樣也是由大約150個組織結成的聯盟，它們都發源自義大利半島最南端的卡拉布裡亞地區，恩特蘭蓋塔這個詞源自希臘方言，目前還在卡拉布裡亞地區流行，它的意思是「榮耀人的社會」；克莫拉並非聯盟，而是位於那不勒斯（坎帕尼亞區首府）及其周邊的犯罪團夥，他們熱衷於販毒、販賣人口等暴利行為，更樂意賺快錢，缺乏組織性。

對應黑手黨誕生的三大原因（政治、經濟、宗教），談談黑手黨組織為何能在一百多年的時間內不斷發展壯大，滲透到義大利南部的各個社會階層，根深蒂固，難以剷除。

1、 政治因素

黑手黨通過對成員和民眾的壟斷性控制（幾乎控制成員生活的所有方面），在「選票為大」的民主國家形成了強大的政治勢力；在黑手黨控制的區域內，公權力的缺失使得黑手黨權力的有效性和合法性甚至要高於政府，公共秩序實際上由黑手黨頭目維護⑤，導致不少天主教民主主義政黨的政治家認為（尤其是西西里的）黑手黨頭目是值得尊敬、合作的夥伴；還有很多黑手黨頭目積極地參與政治生活，在城市、地區甚至國家擔任了重要的政治職務。

2、 經濟因素

破敗的社會環境是黑手黨長期存在的根源。長期以來，優秀的人要不原本就是黑手黨內部人員，要不就是依賴於黑手黨獲得了社會地位的提升；在沒有能夠保護普通人的公權力的情況下，反抗的方法就是用腳投票，徹底搬離，黑手黨殘酷使用暴力，反抗的代價實在太高。這樣一正一反兩種選擇（同流合汙VS遠走高飛）都加強了黑手黨的控制，控制手段越來越嚴密，順從的「良民」越來越多。他們能夠影響的範圍越來越大，從肉類市場到混凝土供應；2013年，義大利最大的風力能源企業的實際控制人被發現是科薩·諾斯特拉家族的重要頭目，所有財產超過13億歐元；克莫拉善於製造假幣，將其行銷到整個歐洲。歐巴馬將克莫拉定性為對美國威脅最大的犯罪組織之一。

3、 宗教因素

從天主教文化和重視家庭的傳統發散出來的「沉默法則」⑥，使得對於黑手黨犯罪的調查常常被迫中斷，不管是受害者還是「黑手黨徒」，都信奉「沉默法則」，否則就會受到暴力的殘酷打擊。即使每個人都知道主謀是何人，但這些人的名字也只能通過「街談巷議」的小道來流傳。直到1982年巴勒莫總督被謀殺，義大利加大了打擊黑手黨的力度，願意向法官供出秘密的黑手黨徒越來越多，人們才開始了解黑手黨內部的等級制度和運行機制，提高了打擊黑手黨的能力。

與黑手黨的長期鬥爭

雖然黑手黨在南部地區和部分政治家勾結，但是義大利也並不缺乏想在南部建立政府公信，打擊黑手黨的政治人物，這造成黑手黨組織(尤其是科薩·諾斯特拉家族)的野蠻報復。從70年代後期到90年代早期，他們暗殺了數十名的警察、檢察官和政治家，1992年黑手黨利用炸彈分別暗殺了喬瓦尼·法爾科內(Giovanni Falcone)和保羅·博爾塞利諾(PaoloBorsellino)法官，1993年還實施了一系列的炸彈襲擊（羅馬、佛羅倫斯、米蘭），恩特蘭蓋塔在卡拉布裡亞使用暴力方式恫嚇了大量的當地政治家、檢察官和法官。

義大利著名法官喬瓦尼-法爾科內（左）和保羅·博爾塞利諾

但是，1992年的謀殺行為開始讓黑手黨的社會關係出現逆轉，人們開始懷疑黑手黨地下秩序的合法性，執法機關開始了對黑手黨的史無前例的反擊，義大利和西西里的僱主協會、教會也動員起來，建立了反黑手黨、反敲詐協會。

為了打擊和黑手黨勾結的政治家，法律允許解散市議會，建立了證人保護制度，還成立了專門打擊黑手黨類型犯罪組織的反黑手黨調查局(DIA)和專門促進檢察官交換黑手黨案件中信息的機構——國家反黑手黨中心。執法機關將一些黑手黨前成員轉變為汙點證人以後，許多更高級別的偵查成為可能。在1996年高峰期，共有1214名汙點證人被國家保護。黑手黨成員不僅僅大量被捕，還被定罪並處以長期的監禁刑，對黑手黨頭目更是設立了嚴厲的監獄制度。此外，檢察官史無前例地不僅指控黑手黨成員，還指控他們的政治保護傘。最為顯著的就是對安德萊奧蒂和義大利最高法院前庭長科拉多·卡內瓦萊(Corrado Carnevale)的審判。

1976年10月30日，152名黑手黨成員接受集體審判。

在上世紀末遭受重大打擊之後，黑手黨組織依賴與義大利南部社會的共同價值或習慣（如家庭、庇護等），依然形成了南部地區長期存在的腐敗的選舉交換；另外，2008年金融危機更是為黑手黨組織提供了源源不絕的人力資源，黑手黨的成員們居住豪宅，揮金如土，已然成為青少年們的偶像。

2015年8月19日，成百上千個羅馬市民湧上街頭參加黑手黨教父維託裡奧·卡薩莫尼卡有如好萊塢大片式的隆重葬禮；2017年， 30歲的安德裡亞作為卡薩莫尼卡家族的掌門人在別墅中被捕，宣告卡薩莫尼卡家族的正式沒落； 2020年10月21日，義大利羅馬七區市政警察在國家憲兵警察部隊配合下，突擊搜查了黑手黨卡薩莫尼卡家族位於羅馬地區的多棟豪宅和別墅，並根據法院裁定，再次拆除了該家族的18棟非法建築物。

維託裡奧·卡薩莫尼卡的豪華葬禮

眾人為維託裡奧·卡薩莫尼卡抬棺

義大利正在逐漸剷除老派的黑手黨組織，但是隨著今年的新冠疫情帶來的經濟衰退和社會動蕩，政府的執政合法性再次被質疑，社會有可能再次陷入混亂，到時，黑手黨的土壤將再次變得肥沃。義大利與黑手黨的鬥爭任重道遠。

注釋：

① Mafia一詞起源於1282年復活節的西西里起義。當一個巴勒莫少女在結婚當天被法國士兵強姦後，西西里開始了瘋狂的報復，他們襲擊見到的每一個法國人，並提出"Morto Alla Francica，Italia Anela"（義大利語"消滅法國是義大利的渴求"），而Mafia就是這個口號的字母縮寫。這場起義在歐洲史上被稱作"西西里晚禱事件"。

② 義大利裔美國導演、編劇、製片人、演員，創作了大量的優秀電影，紅色為私人推薦，綠色為黑手黨相關。

③ 因為義大利南部的天主教傳統，黑手黨入會儀式需要大量的高仿油畫，最多的是達文西的《巖間聖母》、拉斐爾《座椅中的聖母》，還有倫勃朗的《脫離苦難》，每年交易流水超過250萬美元，大部分來自中國深圳大芬村——中國油畫第一村。

達文西的《巖間聖母》

拉斐爾《座椅中的聖母》

倫勃朗的《脫離苦難》

④ 比如《教父》中開頭請求柯裡昂給予公道的小商人包納薩拉，柯裡昂是他女兒的教父，柯裡昂施以恩澤來換取包納薩拉向他效忠。

⑤ 公權力缺失的地方，黑幫就會拉攏人心，或者說維護他們賴以生存的環境。新冠疫情期間，裡約熱內盧的聖瑪爾塔貧民窟，販毒幫派勢力為當地居民提供包括食物以及個人衛生用品在內的一系列救濟；就連某些地區的保護費也因為疫情的流行而享有「折扣」，羅辛哈貧民窟摩託計程車手每周被勒索的金額，就從之前的17美元減少到了10美元；墨西哥被捕大毒梟喬奎因·古茲曼的女兒亞歷杭德裡娜·古茲曼公開為當地民眾發放食品等等。

紙盒上的圖案為喬奎因·古茲曼頭像

⑥人類學家瑪麗亞·皮婭·迪貝拉以長期以來的傳統為依據，假設作為黑手黨徒第一屬性的「沉默法則」加入了傳統，成為對國家不信任、視中央政府為外來者或者敵人的地方文化的極點。在這位女學者之前大約一個世紀，政治學家朱塞佩·阿隆吉斷言，「黑手黨的反對司法機關的表現」—— 「沉默法則」這個概念禁止訴諸司法機關來解決訟案— — 只是加劇了所有或者幾乎所有西西里人對訴諸法律的保留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