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鈞和曼楨，14年的時光，半生之緣，是一場盛世流年的故事。流年輕逝，偷走人生最好的時光，而有些愛情，真的映刻在心的牆上，生生世世！
我喜歡舊了的東西。最好舊得發黃，舊得長滿青苔，舊得隔著千百年的光陰。遊魯迅故居的時候，我並不動情於那些修葺一新的粉牆黛瓦，當看到一個破舊的院落，無人看管，裡面全是高大篷松的野草，放肆地瘋長著，黑色的木質舊門斑斑駁駁時，我激動得不行，連連按動手中的相機。這些破舊的東西，跡象明顯地昭示著老去的歲月和歷史，讓人恍若隔世。下筆去寫，文字也有著濃重的風塵感。愛著張愛玲的一本《半生緣》很久很久了，一直想買一本上好的來收藏。其實也很簡單，市裡各書店均有售，或者網購均可獲得。只是覺得意義尋常，索然無味，故而遲遲不買。那次出差去上海，閒逛著尋到靜安區的常德路195號，愛丁頓公寓，民國女子張愛玲曾住的地方。在樓下的咖啡書坊，我走了進去，一眼就看到書架上烈烈惹目的《半生緣》正在出售。一驚，沒有半秒的猶豫就決心買下：這，才是我想要的嘛。在故人曾住的屋簷下，買一本她寫的書，還有什麼比這更意義非凡的？扉頁上，書坊的印章赫然有力：上海市常德路195號，愛丁頓公寓。茶餘飯後，若逢沒事，便會拿起《半生緣》來打算翻讀幾行。可通常看上就不止幾行，時間一滑，往往幾個章節就過去，竟渾然不覺。你不得不驚嘆，這個民國女子，她筆下的文字，竟有如此魅力！
她文字裡那種慵懶散淡的氣息，數年後，一個來自香港的女人——許鞍華，讀得入了迷，用了心，把書裡的故事翻拍成電影。
02.
她的電影，先看的一部就是《半生緣》，再看《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再到《天水圍的日與夜》。這個六十出頭的女人，你不得不承認，她對情感戲的拿捏，如此的準確到位。看《歲月神偷》，當發現電影裡那個留著冬菇髮型的小學老師竟是她時，我一陣暗喜：這個年歲漸深的婆娘，她的詼諧和幽默該讓多少認出她的人笑得打跌？在愛玲的《半生緣》裡第一次說到沈世鈞回南京時曼楨過來幫他收拾行李，有一段精妙的描寫：……她（曼楨）亟於要打破這一個局面，便說：「你忘了把熱水瓶蓋上了。」世鈞回過頭一看，果然那熱水瓶像煙囪似的直冒熱氣，剛才倒過開水就忘了蓋上，今天也不知道怎麼這樣心神恍惚。手接觸到熱水瓶的蓋子，那金屬的蓋子卻是滾燙的。他倒嚇了一跳。開開來，原來裡面一隻軟木塞沒有塞上……他今天也不知道怎麼那樣糊塗，這隻熱水瓶，先是忘了蓋；蓋上了，又忘了把裡面的軟木塞塞上。曼楨也許當時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經提醒過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說了……後來看許鞍華拍出來的戲，黎明果真就是那種怔怔呆呆之人，言語不多，輕聲慢調，表情嚴謹，偶含笑意。
忘了水瓶的木塞，走過去徑直就把蓋子蓋上，帶著慌亂。活生生的簡直就是書裡的沈世鈞。讓人感覺那個真切！
大概天下人都對黎明的演技有著嚴重的質疑，我卻對他有著異常的好感。《半生緣》裡，他的不溫不火，把沈世鈞刻畫得恰如其分；一出《梅蘭芳》，在眾人如潮的責罵當中，我對他的梅郎卻有著毫不含糊的讚許和認同。平生素愛這種低調而卑微的靈魂，內斂而不張揚的角色，而黎明的氣質，無疑便暗合了這樣的情愫。很長一段時間裡，每每想起沈世鈞和顧曼楨兩個名字，我腦海裡定會浮現起黎明和吳倩蓮那熟悉的面孔，潛意識裡早就把他們當成了沈和顧。
也因為他倆演得鮮活真切，深觸許多人的心，幾乎便是沈世鈞和顧曼楨的形象代言，毫不置疑。
電影裡的黃磊，捎著幾分俏皮，有著少年風流的意味，偶爾吊兒郎當一下，倒也符合愛玲筆下的許叔惠的形象。時而讓人捧腹，時而叫人深思。
1997年的黃磊，確實年輕，一張少年臉。《似水年華》還沒有出來，還沒有文和英的愛情故事。然他的演技，卻足以讓人不可輕看。
今天，再碰到黃磊，他會不會已挺著圓溜溜的啤酒肚，在烏鎮西柵的「似水年華」紅酒坊裡，一杯又一杯的，啜飲著自家出售的紅酒？
就像多年後，在舊上海鬧哄哄的小餐館裡，已歷經人事滄桑的顧曼楨平靜地對沈世鈞說出一句：「我們回不去了！」悲傷何止讓人心碎……許鞍華給了他們深深一抱，緩解多年的思念和牽掛。這一個鏡頭，幾度讓我落淚。14年的光陰，得隔著幾多望穿秋水和肝腸寸斷的相思？逝去的是歲月，真情卻絲毫不曾減損。一抱，解千愁。感謝許導的大慈大悲，在單一的文字敘述裡，我們確實難以體會如此飽滿的生動。關於祝鴻才，愛玲筆下如此形容他：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借小孩子的口說出來，更覺分外的有味。曾經看到小說的後邊，想起這個鼠頭鼠目的不堪男人，脆生生地毀了曼楨的一生，我心中的悲憤，足以屠殺一座城市。葛優的容貌並不俊雅，稍一化妝，確能與祝鴻才討人厭的面相符合，但更多時，是因為葛優的演技和聲名，能起到鎮住觀眾和保住票房的作用。也許觀眾會想：曼楨毀是毀了，但是給葛優演的祝鴻才毀的，到底不是那麼令人討厭。
即便只是自我安慰，也不像看小說，自己憑空想像出一個能多醜就多醜的祝鴻才，徒增仇恨，生生地刺痛自己的心。
厚厚的一本《半生緣》，許鞍華濃縮在2個小時的時間裡向人講。因而，某些情節的切換難免突兀。沒有看過原著的人，一定要犯糊塗。講故事確實要花時間和求創意，而許導向來以細膩和溫情見長，許多人評，《半生緣》裡，她是成功的。我深以為然。
03.
《半生緣》之後，你再回過頭去看那些瓊瑤式的童話，只覺好笑。王子愛上公主，美少男戀上美少女，灰姑娘深獲富二代的寵愛……固然有人聰明絕頂，用文字和影像，把一個個故事講得妖嬈曼妙，天花亂墜，擄去一撥撥正做著青春美夢的年輕人的心。可到底，那也只配「小說」兩字。擱在活生生的現實你看像什麼？不過是用甜言蜜語在扯著淡，向不諳世事的小屁孩灌著迷魂湯。李敖為什麼要離開胡茵夢？是因為他無法忍受她因便秘而憋得扭曲而猙獰的臉。曾經的「童話仙子」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
於是夢境頃刻淪陷。典型的才子佳人的婚姻，不過維持了一個短暫的90天。
人生最大的悲傷莫過於在電影院裡看一場鬧劇，別人都笑得天翻地仰，而你卻哭得一塌糊塗。世鈞說，我看到一個好像曼楨的女孩，可轉眼她就不見了，也許是幻覺，因為我，一直無法忘記她。曼楨說，如果我跟世鈞真的結了婚生幾個孩子，那一定不會是個故事。如此的閒閒淡語，是歷經了人世滄桑之後的坦然剖白。真愛之所以是真愛，是因為窮一生的光陰，都無法忘懷；生活之所以成為故事，是因為它的百轉千折。世鈞和曼楨，14年的時光，半生之緣，是一場盛世流年的故事。流年輕逝，偷走人生最好的時光，而有些愛情，真的映刻在心的牆上，生生世世！顧寒山：後園作者。人稱顧公子，慕古人之大節，渴望仗劍天涯的快意恩仇。在路上，永遠是人生最好的狀態。已出版作品《那座城裡的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