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夏天,是沈從文最為釋然和愜意的時光。他曾攜家人、摯友在頤和園中消暑,實際上去年他已來過這裡,不過今年多了幾位朋友而已。直到入秋後搬出園子,他在致友人的信中依然念念不忘那段時光:「入秋來北平陽光明朗,郊外這幾天正是蘆白霜葉紅時節,今甫先生和四小姐及四小姐一個洋朋友,都還住在頤和園內諧趣園後霽清軒中,住處院落很有意思,我們已經在那裡過了兩個暑假。」
這「很有意思」四字很值得玩味,它蘊含著藝術的欣賞,代表著文人的趣味,它使他,似乎得到了某種靈感和寄託。霽清軒本是乾隆惠山園中景致,嘉慶改建後,將霽清軒及周邊幾處景致獨立圍合成院,延及光緒。如今的霽清軒少對遊人開放,但我們依然可從沈從文先生雜記中「很有意思」的言語中領略一二,現摘錄如下,與大家共賞:
(一)
到郊外大園子來,我們住的還是去年那一所房子,屬於霽清軒一部分。房屋在低處,門前又臨溪,初來時,房中竟黴得如一塊待加作料的豆腐乳,到處都生了毛。但只要稍微習慣,且不擔心到自己靈魂也生毛,一到這裡,就可說是名符其實的避暑,抽象的或具體的熱全不會到頭上來了。並且站在門前一望,即會明白霽清軒的主要建築,原像是拿來看的。最好看處也就是從我住處向上望。不拘早晚,那所主要房子,那長廊一搭,那個亭子,那石頭間大松樹和小小虎耳草,人工天然,都仿佛配置得有點宋人畫意。
都仿佛配置得有點宋人畫意
頑童們自然不會喜歡宋畫,除被迫寫字勉勉強強留在書桌邊一會會,都只想向園中空闊處跑跑,或去後山掘蚯蚓釣魚,或去另一個地方看人家比賽遊泳。最能引起他們興趣,並作話題討論的,還是看守園子的工人,舞著二三丈長釣竿,在長廊前白石欄杆邊,用小蛤蟆做餌釣取王八。有時終日毫無所獲,有時又一舉即可將依隱於蓮梗水藻間的八大王后代曳之上鉤。很奇怪,有一次和孩子們在長廊前石欄邊看人釣取這種圓滑水族時,同時卻聽另外幾個遊人,正議論到立法委員會運煙土事。兩件不同事情同時混入印象中,好像無意中觸犯了誰的忌諱,竟使我不能不即離開那個地方。
霽清軒內一角
(二)
霽清軒大門在諧趣園一角,陌生人卻不容易發現。門前石板路倒還有意思,據說是慈禧太后聽人說故事地方,按時老婆子必坐在一個石磴子上聽故事,每天說一回。照我估想,可能會說到《紅樓夢》中賈母和劉姥姥。想去不過四五十年,可想像不出當時說故事的排場了。現在諧趣園多的倒是劉姥姥和板兒,因為既無賈母也無慈禧,所以現代劉姥姥和板兒就居多坐在廊上剝南瓜子吃東西。
霽清軒內一角
諧趣園外對宮門直上是樂農軒,一列東向房子很朗暢,現在住的卻像是軍官眷屬,常有幾輛自行車擱在花樹下。除了有幾隻肥母雞,還配合風景,此處已找不出農家氣象。劉姥姥和板兒,即或偶然從那條路上景福閣,也一定不會想起這裡原是為了模仿他們生活而布置的地方。
頤和園內樂農軒
霽清軒前雖已無從想像慈禧聽故事的光景,現在卻尚有三種聲音交替,早晚是可以印證唐人詩「鳥鳴山更幽」的黃鸝,白天是代表「多數一致」的知了,夜裡是象徵衰颯遲暮的鳴蛩。一進門院坪空空的,迎面是霽清軒,梁柱楹角髹綠漆畫上紫藤,別致得不免有點俗氣。如果是老款式,可能是新裝潢,在油漆時把顏色配走了樣子,所以給人印象是建築與裝飾不大調和。且不像是乾隆俗,很像慈禧時代的俗,如清末廣東作風,和慈禧藝術鑑賞程度相近。軒背後是個斜坡,利用天然一片大石頭作成。石頭在半中皺褶了一下,皺褶處就成了一道溪流,從後湖引了一綹活水穿石而過。坡度既相當斜,澗中又有些石頭阻塞,活水下漱於是琤琤琮琮仿佛有點琴韻。白天受知了吵雜混耗,水聲不覺得怎麼大,入晚卻十分動聽。所以西邊高處一所房子,就名清琴峽。
霽清軒柱枋上均髹綠漆畫紫藤
霽清軒後褶皺的山石
霽清軒和清琴峽都是乾隆題的名,清琴峽房子有兩個對面炕,格局小而精緻,很可能乾隆慈禧前後都住過,乾隆還在那炕上聽泉賦詩,或坐在門前大石磴上賞玩野景。現在這房子卻歸一個女天才住下,終日盤坐在炕上臨摹畫卷。房子雖還是乾隆派,房中卻有了點「魏晉」空氣和「文藝復興」意味。
就全個霽清軒說,在頤和園中算是最後丘壑一所房子,一共四棟可以住人,分置在上上下下,用一條能起回聲的長廊連接。目前對這種回聲發生興趣的是幾個頑童,當年說不定還曾引起帝王太后撫掌莞爾!長廊一面代圍牆,一面做甬道,還有格致。走廊設計比諧趣園的有隱顯曲折,只是下面還有個小小過廊亭子,似近於蛇足。這亭子前不僅是裝飾,還有點實用意義,或者就和我住的一所房子關係深切了。
可回聲的爬山廊
我住的一所發黴房子沒有匾額,曾經作過浴室,從牆邊磚砌水塔看,可能是民國以來修整過,本來即裝置的。房中還留下有兩個水管口,房中有一個大炕,可容八個人同睡。如慈禧曾經這裡用過浴,應當有一似通非通一匾額象徵重要。既無匾額,倒很像宮女住的一間下房了。所以那個過廊亭子,可能是宮女等待聽候使喚的地方。
我門前越水而過,是個石板橋,石頭大大的,水流得很活,照乾隆脾氣,可能和我家頑童一樣,還在上面洗過腳。這些事自然多近於估想。從現實學習,是大炕上曾經發現二寸長蜈蚣一條,和幾隻相貌奇古行動伶俐的灰茸茸小壁虎。蜈蚣夜裡不知如何鑽入被中,被我胡亂揉死,居然不被這小小毒蟲咬叮,可謂幸運,壁虎長日在窗口爬來爬去,用蚊蟲作食餌,主客之間倒似乎還相處得來。
根據描寫,推測沈從文居住的屋子
(三)
全院中除了可供人住的四棟房子,大石堆高處還有個獨立綠漆方亭子,亭子四圍大石間還生長有幾株松樹,樹大已合抱,姿勢派頭都蠻好看,也許還是乾隆眼看到小太監移植的。亭子下面看稍大一點,在亭中卻大小合適。當時如果在上面奏細樂,於月白風清之夜,與景物還相稱。現在最大用處是從下面看看,為主要建築霽清軒配個風景。頤和園有許多房子,當時的設計,似乎供人看的意義都重於居住。霽清軒是其中之一。許多房子宜於從外面看,遠處看,如排雲殿西的畫中遊,湖中心的龍王廟。許多地方又像是為看別的房子而作,如景福閣、矚新樓。霽清軒卻宜於在院子裡看,而且特別宜於從我住的窗口或簾前看去。房屋樹石都布置的恰到好處,不拘早晚都有意思。
孩子們到這裡來,手足和心靈儼然都得到了解放,不出門也就在院子中流水邊玩。這條水既貫穿院子而過,離我住所門前不過一丈五尺。所以大人從實用上說也終日離不開這條水。大頑童本名龍龍,因此每天必去龍王廟前面學跳水,每天泡三兩個點鐘,半月來曬得全是如一條紫豇豆。小的名叫虎虎,因為下水時不甚多,卻把全院子當成魯濱遜的荒島,各處去尋覓發現,一草一木都清清楚楚。畫全院平面圖時,一件東西都不曾忘掉。最熟悉的還是一條流水,上下遊都十分熟悉。某個水邊樹根下有幾隻蛤蟆螃蟹,石板橋下一共有幾隻蝦子,一共有幾種魚,某一種魚又在什麼地方,都可領帶客人參觀。不過大人中真有童心熱心參觀的,可能只有一位哲學教授。這條流水雖只有二三尺寬,十來丈長,卻容納了不少水族,即以長及一尺的常住魚而言,就共有三種,不下十來尾。提到這一點,一定會有人問,「有那麼多魚,怎麼不下手?難得魚不是可以.」事情奇怪,就真不下手!即好事的頑童小虎,卻也只是在水邊上下徘徊,睜著一雙大眼睛欣賞水中一切活動。即或下水玩,也像是和這些水族相互之間都有種了解,各不相犯。為的是他和魚都知道,這裡和平還是從二百年前就決定下來了的。
今日清琴峽,昔日流水處
原來這一道小小澗溪,雖無多少曲折,卻有一點丘壑。設計時雖若半就天然石頭皺褶斷折處引水下洩,卻已注意到一衣帶水的效果,本來之重在引水漱過時作出一點琴韻,石頭下有許多處都淘得空空的,結果卻成了魚蝦的安全窩。水中的魚只能做濠上鑑賞,可不宜具染指遐想。更重要的也許還是到了這個地方,吃魚已不成問題。北平是一片平地,西山山溝地泉引出的水相當清冷,匯集在昆明湖三海和什剎海,面積雖不大,可不會產生什麼怪魚。然而昆明湖卻又六七種魚類。南方江河中生產的鱖魚,性情本來十勇猛矯捷,宜於在深潭急浪中活動,在這裡卻算是昆明湖特產,大的竟有五六斤重,已為本地人取了個文縐縐的名字,叫做「花鯽」。據說寄身處多在石舫以西,水比較活又比較暖的荷叢中,可知這種魚的祖先,還是好事的帝王或貢諛的幸臣派人從江南帶來的!我們在這裡經常吃的是鮜魚,有時每尾大到廿斤重,宰割時簡直如一頭小豬!因此一來,霽清軒流水中尺來長的魚類,就十分自然的享受了人間和平,不至於作釜中之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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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建尋幽系列】之頤和園-諧趣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