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臺灣文學,形成一股情慾書寫的風潮,其中「同志書寫」因涉獵作家人數激增,加之多部作品獲獎,表現出幾近欲與異性戀主流平分「春」色的挑戰姿態。朱天文的《荒人手記》和邱妙津《蒙馬特遺書》、白先勇的《孽子》一同構成臺灣同志文學的重要文本。
荒人,即為男同性戀——身份混亂被上帝放逐的人。作為女作家的朱天文,以一個中年同志的手記形式來寫《荒人日記》,其視角和語言風格並非人人都能接受。
認可的讚許她高明的演繹技巧與想像能力,「沒人能像她這樣奢華的寫作「,阿城如此評論道。肉慾、頹廢和死亡隨著文字鋪開,成功營構出精神上的拜佔庭和情色烏託邦。懷疑的人則將其視為文字過於細碎綿密的掉書袋行為。
事實上同性只是隱喻,人性才是核心。讀者經由附錄《廢墟裡的新天使》理應能夠理解:在朱天文對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本雅明、阿城、賈平凹、川端康成的評論中,作為「養成羞恥心的環境中成長的最後一代臺灣人」,她究竟在朝著什麼主題前進?
這是頹廢的年代,這是預言的年代。
我與它牢牢的綁在一起,沉到最低,最底了。
——朱天文《荒人手記》
《廢墟裡的新天使》
(朱天文)
—男人接受社會的「馴化」比女人更深—
今天在這裡講話,讓我想到布萊希特 (Brecht) 曾說過:「不要從舊的好東西著手,要從新的壞東西著手。」
什麼是舊的好東西呢?
去年我的父親,小說家朱西甯先生去世,今年一周年紀念的時候,我寫了一篇文章《揮別的手勢》,回想我與父親之間到底是怎麼樣的?結尾我說,我們父女一場,好像男人與男人間的交情。
朱家全家福
(從左到右:朱天心、劉慕沙、朱西甯、朱天文、朱天衣)
男人的交情,這句話是來自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 的新作 《身份》(Identity),書裡的女主角香黛兒跟她丈夫辯論:「我的意思是說,友誼,是男人才會面臨的問題。男人的浪漫精神表現在這裡,我們女人不是。」
然後香黛兒他們展開一段關於友誼的辯論。
友誼是怎麼產生的?當然是為了對抗敵人而彼此結盟,若沒有這樣的結盟,男人面對敵人時將孤立無援。友誼的發源,可以推溯到遠古年代,男人出外打獵,互相援結。現代男人是不打獵了,但打獵的集體記憶以其他變貌出現,看球賽,呼幹啦,尋歡作樂一齊瞞老婆。
於是從結盟衍生出來契約關係、秩序、文化結構,男人接受社會「馴化」的程度,比女人更久、 更深,更內化為男人的一部分。女人馴化程度淺,所以大家公認是女人的直覺強,元氣足。千禧年來臨,「女性論述」大行其道,準備要顛覆男人數千年的典章制度,其勢可謂洶洶。
然而,我如果有嚮往,男人間的友誼會是我嚮往的。它不是兄弟情誼 (brotherhood),它比兄弟情誼升華一些。它是綜合著男人最好的質感部分,放進時間之爐裡燃燒到白熱化時的焰青光輝,如果能找到一句現成的話形容,它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當然它也是,「朋友十年不見,聞流言不信」。這兩個,都要有強大的信念和價值觀做底,否則不足以支撐。那樣的底,我一點也不想要去顛覆它。
它們是我的舊的好東西,我的老本,我的底。
—從恬不知恥著手,寫出《荒人手記》—
但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假如從作品的結果來看, 也許一九九O年結集出版的《世紀末的華麗》 (Fin de Siécle Splender),我的那些舊的好東西,顯然碰到了大風暴。
至一九九四年出版的 《荒人手記》(Notes of a Desolate Man),似乎更變本加厲起來。對此,我無以名之,直到前年我讀到王德威給朱天心的新書寫序論,說在歷史的進程裡,朱天心與她的老靈魂「正如本雅明(Benjamin) 的天使一樣,是以背向,而非面向未來。她們實在是臉朝過去,被名為『進步』的風暴吹得一步一步'退' 向未來」。當下我心裡叫好,一邊在想,這位本雅明是誰,要把他的東西找出來看。
是的,本雅明。關於他的故事,大家比我更早都知道了。他筆下的 「新天使」,是表現主義畫家保羅 · 克利 (Paul Klee, 1879 -1940)的一幅小畫,他買下來,即使在他逃離納粹統治,流亡法國的時候,也一直帶著它,甚至曾計劃辦一份雜誌叫做新天使。
保羅·克利 《新天使(New Angle)》
新天使是這樣的:眼睛注視著,嘴巴張開著,翅膀伸展著,他的臉朝向過去,看到災難,災難把殘骸一個壓一個堆起來,猛摔在他腳前。新天使好想停下來,喚醒死者,將打碎的東西變成一個整體,舊風暴從天上刮下,把他推往他背對的未來。他面前的碎片越積越大,高入雲霄。
本雅明的第一部重要著作《德國悲劇的起源》 (The Origin ofGerman Tragic Drama),議論的是德國十七世紀巴洛克時期的悲劇,心裡想的卻是二十世紀他所處時代的現狀。
巴洛克戲劇的圖像是碎片和廢墟,相對於十八世紀古典戲劇的明確、穩定、協調統一,巴洛克戲劇是混亂和頹敗,零散不連續的。本雅明借十七世紀講二十世紀,開創了他著名的「寓言式批評」。他認為這個世界並非一個理所當然的既定世界,它展示出來的,毋寧是一個寓言(allegory),正如猶太教法典的教訓說的,「聖經的每一段話都有四十九層意義」,世界的每一件事物,也至少都有四十九層意義。
拙作《世紀末的華麗》,借的是上個世紀末奧地利的畫家克林姆(Klimt)的畫。當時的首善之都維也納是什麼光景呢? 我認為,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不朽》(Immortality)裡做了最好的描述。他說:「羞恥心和恬不知恥在勢均力敵的地方相交,這時色情處在異常緊張的時刻,維也納在世紀的轉換期經歷了這一刻。這一刻一去不再復返。魯本斯屬於這個養成羞恥心的環境中長大的最後一代歐洲人……」
羞恥心如果是舊的好東西,恬不知恥就是新的壞東西。我從恬不知恥著手, 寫出來這本 《荒人手記》。
我反省我這一代在臺灣長大的人,我們屬於這個養成羞恥心的環境中長大的最後一代臺灣人。羞恥心和恬不知恥在勢均力敵的地方相交。這時色情處在異常緊張的時刻。臺北在世紀的轉換期,經歷了這一刻。
—頹廢中見到的是一片饑渴—
記得五六年前大陸轟動一時的小說《廢都》,一般評論說是頹廢之都,唯鍾阿城則揣摩賈平凹的意思應該是,殘廢之都。阿城說:「中文裡的頹廢, 是先要有物質和文化的底子,在這底子上沉溺,養成敏感乃至大廢不起,精緻到欲語無言,賞心悅目把玩終日卻涕泗忽至。《紅樓夢》的頹廢就是由此發展起來的,最後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可見原來並非是白茫茫大地。」
而殘廢之都裡,無物可頹,見到的倒是一片饑渴,性饑渴,食饑渴 (省府裡的大文人莊之蝶的菜肉採買單像部隊辦夥食)。《廢都》 不諱言模仿 《金瓶梅》, 不過他露了個底——飢漢子不知飽漢子飽的底。
飽漢於飽的色情,川端康成的 (《睡美女》) 是個極致。書中描述古代京都的貴族,夜觀美女服了安眠藥裸體睡著,貴族們只能靜臥同一張床上,而絕不能觸碰的,淫觀美女睡姿,卻連試也不試,此中最大的愉悅,恰恰就都在這裡了。
受川端康成小說影響拍攝的電影《睡美人》
飽漢子飽的色情,假如 《荒人手記》 勉強能攀附上本雅明所謂的寓言,假如荒人的身份——同性戀的角色——是個隱喻,那麼它的四十九層意義裡的一個意義也許可以是,它暗示著一個文明若已發展到都不要生殖後代了,色情升華到色情本身即目的,於是生殖的驅力全部拋擲在色情的消費上,追逐一切感官的強度,以及精緻敏銳的細節,色授魂予,終至大廢不起。在小說裡,荒人迷惑發出了疑問,這是不是 「同性戀化了的文明」 呢?
進步的風暴刮來,舊的好東西已瓦解為廢墟,新天使試圖記錄這一刻,色情處在異常緊張的時刻。瞬間,這一刻已一去不再復返。
一九九九年四月
【內容選自】
書名:《荒人手記》
作者:朱天文
出版社:山東畫報出版社
出版年份:2009
責編 | 阿俏
圖片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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