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甚少出門,因為託了她家的世交,推諉不得,也是不忍心使人失望,一番商量後,決定在「隆記菜飯」見面。這是臺北僅存的上海弄堂館子了。
隆記菜飯的老闆娘彩娣阿姨,與作家隱地的母親在上海便是手帕交,來臺灣後,為了生計,把自家廚房的菜式做成了餐廳的菜單。早先,廚師、跑堂、食客全是上海人,他們在這裡用舌尖懷念著他們的城市。
我們在作家符立中的帶領下,兜兜轉轉,在一個巷口,赫然一面旗幡,上面朱紅大字:隆記。
店面小,只七八張桌子,席席客滿。天文早早來此訂位,研究菜單。不幾時,菜上桌了——香菇烤麩、八寶辣醬、墨魚絲炒雪裡蕻、豬油菜飯、幹煎帶魚、雞汁百頁包,件件都是上海人家尋常的小菜,只是上海的味道已經變成了臺北味道。彩娣阿姨的女兒也過世了,剩下的,便是永遠不會更改的上海情懷了。這間小小的店堂,已然變成了文人和上海遺老懷舊的殿堂。
朱天文依舊純良,素年錦時的樣子。
席間,有關文學和上海意向的主題無章法地任意穿越。朱天文說起青澀年紀去日本東京,胡蘭成家度假,那時,被朱家姐妹稱作師母的是佘愛珍,曾經上海灘著名的「白相人嫂嫂」,據說會雙槍,地道的上海人,每天清晨,一個竹籃子出去,回來後,廚房裡一個上午,清清淡淡的小菜擺了一桌子。她特別記得在紅燒鯽魚的肚子裡發現肉圓時的驚喜和美味。天文還學會了一句上海話:碧綠生青。
別人請吃飯,天文和天心一人一雙塑料鞋就要出門。師母一把攔住道:「不可以這樣隨隨便便去做客人的。」
師母打開衣櫥,拿出年輕時穿過的衣服,縫紉機上一番改良,這裡一條蕾絲花邊,那邊配一副珍珠耳環,黛掃峨眉,輕點絳唇,霎時,鏡子裡的人兒變成了窈窕淑女,楚楚動人。至此,天文和天心領教了上海人的精緻,以後,朱天文把師母的這種堅持,歸類於懷舊戀物症。她的著名小說《世紀末的華麗》,從視覺和嗅覺出發,把服裝表達成時代的人質,把美女做成了時間的俘虜;時尚不僅僅是衣服、樣式、布料,還是一段時間的歷史。世紀末的華麗,便是一場嗅覺、視覺的盛宴。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浮華散去,美人遲暮,再也回不去了;主人公褪去脂粉,用手藝養活自己,延續著、收藏著對視覺、嗅覺的依賴以及記憶裡的花影,最終傳達的是張愛玲式的悲涼。
我們是說的多,吃的少。
期間,多少次,想要問問她和胡蘭成、胡蘭成和張愛玲,但終究是沒有問。
結帳的時候,大家齊聲道:「打包!」
一副上海人精打細算、「做人家」的遺風。
朱天文的文學才華,同代人難以企及。
她的《世紀末的華麗》襲得張愛玲蒼涼的基因。她也越來越的不世出了。如同張愛玲,只以文字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