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站在俄文樓的門口聽兩位先生聊天,其中一位突然感嘆道:「居然又一個學期過去了啊。」他是用「今天天氣真好啊!」的口氣說的,在我聽起來卻像災難播報。這幾天晚上去小白房,做麵條小煲的叔叔阿姨們也開始問我:「你們多久放假?」感覺一下子就到了所有人都惦記著要回家的時候了,不免生出一點「一年到頭」的慨嘆。歲末帶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哪怕這一年一事無成,也要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一句「終於結束了啊」。即使知道既往不能不咎,生活不能歸零,「新的開始」也多少消弭了那些力不從心,像在倒黴的大富翁遊戲裡等到了「再來一盤」,可以默默念著「時來運轉」、「時來運轉」,似乎又有了重新掌控人生、把握未來的自信。這個時候,人們就可以懷著「不要懶惰,好好生活」的魯莽理想,再理直氣壯地說出「多多學習」、「少少熬夜」這類的話,不管以後臉多疼,總要先從渺茫中升起一點希望來。
年初的時候我看了一部電影。那部電影裡的小男孩說:「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喜歡些什麼,所以我們每樣都想試試。」我把這句話寫在備忘錄上,在它的叮囑中度過了這一年。我想學會面對不確定的事情,至少要接納冒險和改變,多出去走走,多和人打交道,學一點新東西,對人和事都更有耐心。然而事實上,在二零一九年的大部分時間裡,我還是在圖書館和一教看文獻寫論文,在各種各樣我覺得「別人應該不會注意到我」的地方大聲背書,在博雅塔後的草地上對著大樹們作報告。學期初給爸爸媽媽打電話的時候,他們總問我「這周在幹什麼」;到了後來,這個問題也自然而然地變成了「這周還剩幾篇論文」...有的時候論文寫不出來,作業做不完,快遞也不想取,頭也沒洗,還要一個人去便利店和流浪漢大叔一起等微波爐熱飯,兩個人都很孤獨。在那樣逼仄的生活裡面,很多的憂鬱和不安都像水龍頭裡的水,一擰就譁啦譁啦地流出來。
J師兄對我說,下棋的時候,棋子落下,後面的很多步你都應該看清楚。這太累了,就好像我們雖然生活在每一個「共時」的橫截斷面上,卻無時無刻不在考慮「歷時」的後果。我想起今年夏天的時候我在洛陽搭計程車,開車的那位師傅和我聊了一路,他說他小時候喜歡畫畫,大家都說他一定是一個畫家,但他現在卻不再畫畫了,也沒有成為一個畫家。那樣的人生遺憾是在那樣的黃昏突然翻湧到了我面前的,我一直一直記得那種悵惘的感覺,也時常問自己「你想當畫家嗎」,很難回答的。初中課本上有一首叫做《未選擇的路》的詩,它說:「啊,留下一條路等改日再見!」我在做選擇的時候,總是想起那句「改日再見」,心裡卻不那麼坦然。想到的是:萬一那樣的「改日」永遠也不會來了呢?怎麼做才能不遺憾呢?當生活的轄域變大了之後,很多以前覺得很確定的事情現在也變得不確定起來。
在過去的一年裡我就是這樣不斷地和各種各樣的壓力對抗。這些壓力包括:日常化壓力,越來越趨於標準、「一元性」和降低複雜性的壓力,群體和權威的壓力,話語的壓力,片面性的壓力和徒勞無功的壓力,它們都成為了成長的勒痕,至少是清醒的。很多事情我現在都沒有辦法給出回答,還有一部分連理解都做不到,但我知道在我十九歲的生命裡存在著那樣的對峙和緊張,它讓我感到我走到了某一個階段,開始面對前一個階段沒有、下一個階段也不會有的問題,是有些冒失的、咬緊牙關的、不知畏懼的、目光炯炯的樣子。我想在很久以後,我再回憶起「二零一九年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一定還能從記憶裡找到這些壓力帶來的褶皺,想起一些別人想不起的事。它們都會是很可親的事。
今年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和老王在新中關,那裡有好多好多人走到街上來拍照,情侶在拍照,媽媽在給孩子拍照,就連騎著車的外賣小哥都把車停在路中間掏出手機拍照,每個人都是那麼開心。我和老王一起往地鐵站走,我對她說:「二零一九年冬天的這一天,我會一直記住的。」是真的會記住的,就像我還能想起五年前的寒冷冬夜裡,我們蹲在放學路上的7-11門口,用口袋裡全部的錢買了一杯關東煮呼哧呼哧地吃下去的模樣,想起那個時候我的煩惱和苦悶,都像「飛鴻踏雪泥」,都歷歷在目、但又遙遠遙遠了。我記住的就是這樣的東西。一年到頭的記憶裡沒有烏雲,即使是哭泣的日子,隔著歲末的溫情回頭去,也可以灑脫地笑一笑了。我有時候覺得活著就是這樣的事情。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逐漸明白比起「如何成為合格的社會人」,如何成長為一個有完整情感的人才是更要緊的事。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應該還有將來,我都從他人那裡得到了好多,智慧,希冀,最重要的是,愛。這幾乎成了一種信念...很多個晚上從系樓走回寢室的時候,我都能看到很亮很亮的月亮。有的時候嘆氣,有的時候在擦眼淚,也會站定,抬起頭看看它。它一直跟著我走,注視著我,一直包容著我。那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我得到的那些愛,想起那些溫柔的、戲謔的、嚴厲的面孔,它們的光芒和月亮重疊起來,它們都成了月亮。
二零一九年就這麼過去了。它真是很好的一年:在這一年裡,北京下了三場雪(誰知道還會不會下第四場呢),老王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去了珠穆朗瑪峰,完成了十四歲的夢想,《殺人回憶》的兇手終於也被抓了起來(沒想到吧)。我想到一百多年前似乎有人說:「驀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是新舊二世紀之界緣,東西兩半球之中央...」再更早的時候還有人寫道:「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新年有點浪漫,好像一切美夢都要從過去的時間裡誕生,一切好事都往新的日子裡去似的。在歲末的時候,到處都是祝福和許願的聲音;抬頭仰望的時候,要說很多遍「平安喜樂,萬事勝意」。嶄新的一年又要到了,我想我應該還是會很喜歡它——是一定。
那麼祝你:新年快樂,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