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走過這片湖總會想:假如人生可以解釋,假如註定要有一方山水與我輾轉注釋,那麼這個解釋者必是東湖無疑。我來時她已等候多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看過她四時的風景亦被她看過。雖然我只是流連在她湖畔無名的女子,頂多只是她千年光陰中漾起的一痕漣漪,但對我而言交付的已是人生的全部。
這片湖見過我明媚憂傷的青春模樣。煙花三月,一群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沿著小徑喧鬧。大道旁的櫻花樹撐開傘樣的巨擘抖出滿樹的繁花,如雲似霧,如夢似幻,風一起,飄飄灑灑落紅無數。粉嫩的花瓣襯著她們粉雕玉琢的臉,人人歡天喜地,獨她鬱鬱寡歡。落花人物,秋水長天,在她眼裡總帶著末世的哀愁。
年輕的心不知為什麼總有那麼多憂傷,總有莫名的惆悵,若問她為什麼?是因為某一聲嘆息?還是因為某個驚鴻一瞥的眼神?她也說不清楚。就像此刻人人捧著落花追鬧嬉戲,她卻於湖邊煢煢獨立,粉色的花瓣落在她的長髮上,烏黑的眸子如兩潭湖水,幽幽似有滿腹心事。生活似眼前的湖水總是波瀾不驚的模樣,歲月永無盡頭憂傷亦綿綿不絕。那片湖可還記得湖畔那黯然神傷的少女?
這片湖還見過我生命的小歡喜。結了婚有了孩子,生命駛入下一個驛站。單薄的日子陡然充實飽滿。生命一剎的芳華,喜盈盈,沉甸甸,恰若葵花結子有可言說的美麗,有真實可觸的幸福,看得見日月風光在裡頭喧鬧。兒子一進東湖必坐旋轉木馬,他伸出胖胖的小手捧著我的臉親一下,就心滿意足地去玩了。音樂一響,木馬旋轉起來,他的快樂也來了,那明媚的笑臉如太陽驅盡了我心中的陰霾。
眼前是個喧鬧的世界,電動玩具在空地上歡快地跑著,音樂歡快地唱著:「小小世界多美妙!」「眼睛瞪得像銅鈴!」生活真美好,不是嗎?整個東湖也是喧鬧的。夕陽塗金的午後,抱他坐在湖心亭上。魚群呼啦啦來了又去,啪啪濺起一片水花,惹得小人兒一陣陣歡呼,各色的小船在譁譁的槳聲中從橋洞穿過,半池的荷花隨即颯颯地輕顫著荷香更濃了。
遠處的湖畔,一對老夫妻在石椅上喁喁私語,初戀似的紅著臉。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吧!有繁華喧天的熱鬧,有笙歌散盡的蕭索。肅穆與喧囂,稚拙與滄桑全都和諧地並存著。那片湖水可還記得亭上年輕的小母親?記得她的歡欣與感慨?
這片湖亦見證過我看盡世間風景的悠然。不知不覺年歲漸長,世事經歷得越多便越淡定,越能欣賞這片山水的美。晨起去湖邊跑步,清新的空氣中帶著晨露的清涼。一排排的綠柳如重重簾幕環抱著一汪湖。
遠處南門廣場的華燈尚未熄滅。那彩燈霓虹勾勒的美還帶著一絲闌珊的慵懶。沿著青磚小道跑去,南雁亭的鐸聲在晨風中凌亂地響著。泠泠的青竹便一併跟著輕輕抖著。荷花池裡小荷才露,荷葉卻早已矜持地舉過水麵。
湖裡水波微響,細看竟是一隻小烏龜要爬上荷葉。它多小啊!小得如嬰兒的手掌,那片小荷葉對它而言還嫌大了。它提起短短的腿,左翻右翻上不來,荷葉上的一粒晨露被它搖得亂顫。小烏龜徒勞地翻了又翻,終於搖頭晃腦地離開了。它遊動起來的一瞬真是驚豔:那小而薄的四肢如靈活的槳,舉動間帶著說不出的優雅與自在。看得人竟是痴了過去。那片湖可會記得,曾有一個女子如此走過她的風景?
「最是流光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塵海飄零,湖邊的女子早已染上了秋霜紅顏白髮。而那片湖呢?依然碧波悠悠風景殊勝。新增的南門廣場,飲鳳苑溼地公園,雍城湖水利風景區,又將如玉帶明珠為她錦上添花。看來歷久彌新永不老去的從來不是歲月,而是風景。老去的只有紅顏和落花。
歲歲年年我在湖邊躑躅,若湖有知會不會欣喜地與人言:「我記得這個女子,我知道她一路走來嘗過何種人生況味,我也看到她的一雙善睞明眸,如何染上歲月的滄桑,我拓印過她的眼淚與歡笑,也拓印過她被風塵刻畫的樣子。」
人是行走於天地間的一個名詞,必得有人為你做注方顯明了。既然這片湖已融進我的生命,就讓她為我做注吧!讓我用心寫完上帝賜予我的這首詩,再放心地把它交付給那片碧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