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人」發言:你一個盲人,出門幹什麼?
作者/慧超
(一)
「這方圓1公裡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北京有一個盲人電影院。十多年來在那個狹小的院子裡,每周都有志願者義務為盲人朋友講述一場電影:
在電影的人物對白之外,志願者需要通過語言描述電影裡的場景轉換、人物表情和動作特效。
幾年前在某公司的公益活動裡,我第一次走進這間特殊的電影院,第一次看到盲人朋友熟練地使用iPhone、發微信打電話讀消息,第一次意識到,盲人,這個幾乎在日常生活中「消失」的群體,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
一位表情總是在微笑的盲人告訴我:他46歲了,失明30多年,以家為中心的方圓1公裡範圍內,馬路上每家店、每棵樹、每個井蓋他都瞭若指掌,這1公裡的範圍,幾乎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他可以僅憑一根盲杖就出門曬太陽、買菜,遛彎,周圍的老鄰居也全都認識他。
但超過這個範疇,「輕易不敢出去,太不方便,也太危險,對我來說,北京就這麼巴掌大的面積。」
你很少能在大街上、公交站、地鐵裡見到盲人,但實際上在中國,盲人的數量高達1700多萬。
殘障人士出行不便已是媒體老生常談的話題,前幾天,昆明有兩名盲人朋友走了一段300米的盲道,這短短的300米之內,他們遇到了樹坑、矮樁、電桿等30多處障礙,兩個人的小腿上被磕碰出多處淤青。
正如網友評論的那般:
盲道上除了盲人,什麼都有。
其實很多城市的人行道,別說殘障人士,就是行動自如的健全人,走起來也處處堵心。
殘破的盲道和缺失的殘障輔助設施,當然是一個所謂文明城市「醜陋的瘡口」,在一個追求文明的社會裡,我以為,民眾的共識應是正視這些陽光下的陰暗面,並致力於推動問題的解決。
(二)
但你知道,我們這個社會生活著一群「三觀上等人」。面對他人的苦難和不幸,上等人報以的不是悲憫同情,而是斬釘截鐵的:優勝劣汰吧!
最近,一位盲人分享了一則自己搭乘電梯的短視頻。視頻裡,這位盲人所乘的電梯,樓層按鍵上既沒有盲文標識,又沒有樓層的語音播報,這導致一個盲人進到電梯裡,完全不知道該如何乘坐。
他也沒說什麼尖酸刻薄的話,只是感嘆一句:「希望以後的電梯更人性化一些點吧!」
正所謂,一石激起千層糞。「上等人」尋味而來,紛紛不顧場合脫了褲子就開噴:
「你要一個城市都為你服務?」
「沒必要為了個別人去改變所有。」
「請不要用巨嬰的態度來抱怨沒有便利到你的地方。」
「大眾都是正常人,你也沒有權利要求,什麼都以盲人為主吧?」
終於,有人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你一個盲人,要出去幹什麼?」
終於,也有人給出了這樣解決問題的方式:
「優勝劣汰吧,成本太高。」
你瞧,某個維度上,我們雖然坐在高鐵上以350公裡的時速穿梭於5G時代,但在一些人的觀念中,卻藏匿著一座血腥、冷漠、殘酷的叢林。
對於眾多「社達」信徒而言,他們的問題不在於盲目地自信,總是將自己想像成社會的強者和幸運兒,而在於嚴重的雙標,對待他人刻薄異常,對待自己極盡寬厚。
做出上面評論的這些人,如果在公司裡遭遇996制度,絕對不會對自己說一句:
你一個打工的,要休息時間幹什麼?
他們自己作為小灰兔,總是有意無意地站在獅子的角度上,思考如何折磨和殘害小白兔。
(三)
我們仍處於從「江湖社會」到公民社會的轉型之中。
江湖社會奉行的,就是社會人兒那一套叢林法則:打得過就幹,幹不過就忍著,碰見強者叫爸爸,遇到弱小使勁兒踩。
江湖社會的核心其實就是媚權、媚錢、媚強,弱小窮困者則任人宰割。
而文明的意義則是靠規則、法律說話。從利己的人性出發,人類追求文明的意義當然不僅僅是為了照顧弱者、體恤不幸,更重要的是,文明給予每個人以尊嚴,讓每個人的權利得到保障。
人的命運,其實並不聽憑我們自身意願的安排,無論你如何小心謹慎, 生活中的意外總是會找上門來。
所謂「幸福地活著」,其實本身就是一個概率遊戲,只不過有的人一直很幸運,而有的人不幸被命運抽中體驗這世間的殘忍、冷漠和侮辱。
你可能很幸運,一輩子也不會遭遇突然的厄運導致殘疾,但一個冷漠、規則缺失、崇尚弱肉強食的社會不可能讓你獲得「穩穩的幸福」。
一次無處可訴的不公,完全可能讓一個評論「盲人就別出門」了的「順民」,轉身成為持刀行兇報復社會的「暴民」。
「叢林」裡其實是沒有所謂的絕對強者和絕對弱者的。互害社會裡每個人都是輸家,任何人都有可能是那個「相對的弱者」,一個人不可能在社會資源的全維度層面都是一個強者。
你可能不是殘疾人,你的家庭朋友也很幸運沒有殘疾人,於是你就覺得這一切都和自己無關,甚至可以自居「上等人」噴出優勝劣汰的糞。
面對「上等人」的評論和價值觀,我心中升起一股悲涼。
但「上等人」的可悲之處其實不在於他們對殘障者的態度,他們真正可悲的是腦子裡對文明一詞的認識。
像極了一隻豬站在動物園裡,嚴肅認真地批評動物園的建設者:
「為什麼要浪費社會資源修建這麼多無用的鐵柵欄?成本太高!跑不過老虎的垃圾就應該被吃掉啊,優勝劣汰嘛!」
他們自己作為弱者被文明呵護的很好,反過身來,卻以「上等人」的姿態鄙夷文明的肌裡不該如此細膩。他們的可憐之處就在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反對和破壞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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