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老早就有臺戲,而且還是臺好戲,以唱四股弦、小落子為主,偶爾插科涉縣平調。無論是古裝戲,還是現代戲,在周邊府縣很有名氣,其臺口寫的很遠。
這臺戲一年四季在外巡演,只有到了過年時,才回村裡給父老鄉親匯報演出。至今,戲中的生旦淨末醜、忠佞賢頑相的「角兒」們的一唱一白、一招一式、一笑一顰,那些個上了年紀的人依然歷歷在目。包括有一次演《下陳州》時,扮包拯的演員出場後,突然發現沒戴美髯,救場如救火,隨機應變道:「下陳州只把鬍子掉,王朝、馬漢趕快找,外臺沒有裡臺找.」這句原本在戲文裡沒有的唱腔,經演員的即興發揮如此巧妙,臨場補臺十分周全,讓那些不是太懂戲文的觀眾,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破綻來,這件事情百十年來在周邊地區傳為美談。
據說,我們村的那臺戲演了那麼多的古代戲,卻沒有演過《群英會》,雖然沒演過《群英會》,她卻像《三國演義》第一回說的那樣:「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國分爭,併入於秦。及秦滅之後,楚、漢分爭,又併入於漢。漢朝自高祖斬白蛇而起義,一統天下,後來光武中興,傳至獻帝,遂分為三國。」隨著歲月時光流年,那臺戲也走過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曲折歷程。
這要追溯和歸咎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那個特定的歷史環境。
因為「文革」鬧派性,分出的「兩派」拴不到一個槽頭,尿不到一個壺裡。隨之,村裡的那臺戲也一分為二,成立了兩個劇團,其實那時也不叫劇團,叫「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古裝戲被封殺,以唱「革命樣板戲」為主。雖然兩個戲班子規模不是太大,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在演戲的事情上一點都不少。從最早的節目策劃、演員篩選,到後期的戲法錘鍊、舞臺布置、造型化妝、燈光音響,溫土生、劉東方、晉金水、晉國富等幾個文藝範兒帶領戲班子,每年冬天都要忙活好幾個月。
他們白天「抓革命、促生產」,利用晚上時間排練節目,排演地點一個在劉蘭亭家北院,一個在晉三堂家前院,無論是初練還是彩排,都是「老太太擰麻花——較勁兒」,實行封閉式管理,不到正式演出,各自的演藝演技,互不交流,互不通氣。在當時的《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奇襲白虎團》、《紅色娘子軍》、《白毛女》、《沙家浜》等「八個革命樣板戲」當中,受到演員、場景、服裝、道具,以及聲光電等條件的限制,兩個戲班子只能演《紅燈記》、《沙家浜》、《海港》、《奇襲白虎團》等,後來還加演過《紅嫂》、《審椅子》、《兩碗毛慄子》等小戲或墊戲。這些劇目的劇本,有從縣文化館套印出來的,有請託在外面工作的人四下尋找的,有跑三、五十裡到外地看人家演出取經的,有在舌簧小喇叭下且聽默記的,就當時辦公和信息傳遞條件,也真讓人煞費苦心。
每到晚上,兩班人馬在各自的戲坊或排練場,把大門或二門一閂,管弦絲竹琴,鑼鼓鐃鑔鉉,琵琶笙簫笛,合奏伴奏,動人心弦。在那沒有電視電影等娛樂消遣的日子裡,還有不少人隔著門縫,踮起腳尖,吧瞪上三眼六睛,先睹為快,打發時光。
時下有句流行語:沒有平臺,你什麼也不是。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論你如何了得,關鍵是得有人給你提供展示才華的平臺。或者說,才華很重要,平臺比才華更重要。兩個戲班一個舞臺、一套幕景、一套燈光。為了爭這個舞臺,兩班還得商議著來,實在商議不成就得抓鬮。尤為重要的是舞檯燈光照明,起初是點植物油的長嘴燈、到了點煤油的馬燈、再了是將煤油變成蒸氣,噴射在熾熱的紗罩上發出白亮的光的汽燈,再再後來才有了電燈。就因為點植物油和煤油的燈弱不禁風,包括最初「自磨電」,電壓忽高忽低甭說,有時渠道斷了水,水輪機脫了皮帶,臺上臺下一片黑暗,在一時出現「燈下黑」檔口,還曾經上演過類似《絕纓酒會》的故事或鬧劇。
春秋時,楚莊王一次大宴群臣,直喝到日落西山,又點起燈燭繼續喝。忽然,颳起一陣大風,把宮中燈燭全部吹滅。這時,一個喝得半醉的將軍忽然拉住了一位妃子的衣服。妃子大驚,摸著他的頭盔,折斷了他頭盔上的帽纓,大喊:「大王,有人想趁黑侮辱我,我已經折斷了他的帽纓,拿在手上,請一會兒點燈後看誰的頭上沒帽纓,問他的罪!」楚莊王馬上說:「且慢!我今天請大家喝酒,使有的人喝醉了。酒後失禮不能責怪。我不能為了顯示你的貞節而傷害我的大臣。」莊王又說:「今天痛飲,不拔掉盔纓不算盡歡,大家都把盔纓拔掉!」參加宴會的有一百多人有盔纓,全部拔掉了,然後才重新點燈。君臣直喝得盡歡而散。三年以後,楚晉大戰。有一位將軍總是奮不顧身衝在前面。他首先衝進敵陣,擊潰晉軍。莊王把那位將軍召到跟前,對他說;「我平日並沒有特殊優待你,你為什麼這麼捨生忘死地戰鬥呢?」那個人回答說:「三年前宴會上被折纓艙就是我。蒙大王不殺不辱,我決心肝腦塗地,以報大王之恩。」由於楚國將領個個效忠,終於打敗了晉軍,楚國從此得以強盛起來。唱戲時,因為突然停了電,或大風颳滅了燈,弄出的一些緋聞,也曾傳得沸沸揚揚。
尤其是到了過年的這幾天,村民們在臺下搬著板凳佔地方,戲班子在臺上敲鑼打鼓爭演出,正是「電影裡放電視——戲中有戲」。這樣,你方唱罷我登臺,你一場我一場,你下午我晚上。作為村民們來講,不管誰的臺口,反正我有戲看,豈不滿足乎。不過,戲是給觀眾看的,戲班子是靠觀眾養的,再好的戲,臺下沒觀眾,演員抖不起精神,劇團沒臺口,非解散不可。所以,人有人情,戲有戲味,戲班子還得拉觀眾,自然是各派拉各派的觀眾,各派看各派的戲。曾經有一位在看不是同派別的戲,被發現後責問:「你怎麼去看他們的戲?」這個觀眾忙解釋說:「我不是在看他們的戲,我是在看我的凳子!」如果你爭得了舞臺,準備不是太充分,或者演員因故不能上場,就成了「戲臺上收鑼鼓——沒戲唱了」。臺下的觀眾依然興趣高昂,在強烈的呼聲中,讓另一班子來補臺,弄得場面十分難堪。
隨著「文革」的臨近尾聲,派性逐漸被消除,兩個戲班子握手言歡,重新合到了一塊兒,排練場地也從原來的兩個地方搬到了下鋪兒。這正像清漳、濁漳在合漳匯合一樣,主要演員強強聯合,文武場面優勢互補,兩套人馬凝聚成一股巨大的文化洪流,洶湧澎拜,勢不可擋。到鄰近的大隊唱大戲搞聯誼,到興修水利和修地造田的施工現場搞慰問演出,公社組織文藝匯演,縣裡舉行文藝調演,我們大隊的文藝宣傳隊拉得出、衝得上、劇目新、演技高、口碑好。尤其是《沙家浜》裡的《智鬥》一場,在公社匯演奪得過第一名;溫土生和劉東方主演、司鼓溫仁和、板胡晉金水和演《紅燈記》裡的《赴宴鬥鳩山》專場,曾被縣裡調演過三次,分別捧回了獎盃、錦旗和獎狀。
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宣傳隊或戲班子自然消亡。基礎厚實的鄉村文化就像一股不竭源泉,依然薪火相傳。每到冬閒時節,由村民自發,自編自演,在街頭巷尾,園裡院裡,分別排練文娛節目。「二月二」龍燈會時,村裡晉李山等幾個社頭更是忙得腳打屁股蛋,張羅著在街裡搭建樓臺殿閣,村坊社鼓,燈柵炮臺,各色花燈。精心選擇一批品位高、格調雅、內容新、形式活的節目前來參演,秧歌、舞蹈、武術、戲曲、相聲、小品、歌詠、轉燈兒.民樂陣陣,豐富多彩。三鄉五裡,四鄰八村,群眾有來表演的、有來觀看的,東園子像天空突然降下一塊巨型磁鐵,將遠近的「鐵肖」一下子集聚起來。群眾中蘊藏著的文化積極性,如噴湧的源泉、若開啟的閘門,一發而不可收。
由此我想,每一個村莊在發展和變革的歷史長河中,都有其獨特的歷史文化穿透力,有通俗的民族文化鑑賞力,更有豐富的鄉土文化想像力和創造力,文化藝術源遠流長,土著外鄉喜聞樂見。然而,由於多方面原因,蘊涵泥土芬芳的鄉土文化一度淡漠和衰落,原有的一些保留文化劇種和劇目,乃至一些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瀕臨失傳的邊沿,開發拯救鄉土文化,繼承發揚農村文化迫在眉睫。更何況重溫鄉土文化,不斷滿足新時代人民群眾對文化的認同感、歸屬感和自豪感,正是我們努力實現文化自信的奮鬥目標。
那天看抖音,「溫和村晉李山劇團」映入我的眼帘。晉李山我再熟悉不過了,原來是一個生產隊,還是鄰居,他可是個能人還是個活躍人。說他能,他不僅是個好木匠,而且家庭工業等致富項目眼疾手快地上過好幾個。說他活躍,這些年來,村裡「二月二」燈會、「三月初一」廟會等文藝及社火活動都由他發起和組織。再看抖音裡那些演員,他的老伴和幾個閨女齊上陣,演藝水平真讓我三年不見刮目相看。在他的組織帶動下,一批「老戲骨」重操舊業,「故技重演」,一批新演員演出技巧和才藝水平,弄得我都不敢相認了。
關了抖音,思緒良久。我們那個歷史淵源,文明淳厚,鄉愁濃鬱,生態友好,文有劇團,武有拳房,文化生活比較豐富的小山村又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