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厲檳源
採訪及編輯:黃紫楓
和厲檳源的採訪約在12月30日,厲檳源在那天從北到南地跑了深圳三個美術館,行程滿滿當當,一直到晚上11點以後才得空聊一聊,結束時已不知不覺來到了2020年的最後一天,一旁的「拍春」正好結束,人們歡呼、鼓掌,一起慶祝著成交與新年的到來。
當晚新一輪的寒潮襲擊廣東,我們在不足10°C的天氣,坐在一個半戶外的走道裡,身邊擁簇著閒置的桌椅,厲檳源一根根煙地抽,帶著一貫的湖南口音,語速慢悠悠的,逗點清奇,不時陷入長達近十秒的停頓,偶爾講著講著音量就不確信地降了下去,笑著自嘲道「艹,說得跟什麼似的」,緊接著又會篤定地說「這是我很誠實的想法」……我說話的時候,他便頻頻點頭或是以簡短的語氣詞表示回應,似乎需要極力地集中才得以支撐繼續。霎時間有些恍惚,一面門帘之隔就是拍賣現場此起彼伏緊張的氣錘聲,厲檳源在這頭緩緩地講著做藝術就像進山打獵,躊躇滿志也接受鎩羽而歸;他和家鄉就像武俠和山林之間一樣,受傷時歸隱山林修養生息,好了以後行俠仗義雲遊四方,似乎他作品中那些暗暗的陰天、氤氳著水汽和綠意的永州場景即在咫尺。
這次的對談,源於坪山美術館跨界展覽系列「九層塔」的第四個項目《天堂電影院》,由建築師吳林壽負責展覽空間設計,設計師何見平則負責展覽平面視覺設計。吳林壽在開幕沙龍上提及自己和厲檳源都是「小鎮青年」,在溝通過後嘗試回到厲檳源影像作品背後的個人經歷,於空間內搭建起一個屋頂,作為對回不去的故鄉這般抽象情結的實體承載,空間與影像相互配合,構成建築和藝術家共處情感點的創作。不同於過往厲檳源展覽海報中那常見的、已形成標識的手寫字跡,何見平在設計中用了發泡膠去書寫展覽標題及藝術家名字,其餘的展覽信息則被壓縮至幾乎難以捕捉的大小,在框限內幾乎溢出的失控感,與自然湧動的飽滿,亦呼應著展覽作品的基調。
文章發表前經過受訪者本人審校。
「天堂電影院」開幕前,厲檳源和坪山美術館館長劉曉都在進行最後的展廳調試,拍攝:黃紫楓
1、文責自負
這次展覽中幾件比較重要的作品都跟我自身的經歷和情感相關,在崔燦燦的策展理念中,這九個在不同地方(義大利、韓國、湖南老家、北京、江西、東莞、香港、深圳當地等)創作發生的作品形成了一個地理概念,也體現了我在遊走中的工作方式。其他的作品如同遊記一樣,但不管我出走到哪裡,最終還是面對自己的根、還是要回到故鄉一樣的感覺。
建築師吳林壽根據對我作品的理解,在不大的空間內通過一個「屋頂」的設計,營造出室內和室外不同的氛圍,託起了作品之間相互承載的關係,我的作品在特定空間中也有了一個全新的呈現。《當鐘聲響起時站立》這件作品我過去從來沒有展出過,作品裡教堂的鐘聲太強烈了,如果處理不好對其他作品來說反而是種傷害,但當它和《最後一封信》放在一起的時候,突然發現那持續的「噹噹當」聲和讀信的儀式感之間配合得恰到好處。正好《當鐘聲響起時站立》是在義大利做的,選完作品,結合屋頂的設計讓我和燦燦不約而同想起《天堂電影院》這部電影,還有小時候看露天電影的經歷,這種互為關照的處理反而讓我的作品不再是影像在平面的簡單投射,在結實的空間體驗感中,觀看作品的維度更豐富了,作品也成為了這個沉穩場域的整體。
「九層塔」的展覽方式把平面設計師和建築師這兩個身份工種都提到了跟藝術家視覺上平等的同一位,我一開始還不太適應,不過還是要尊重遊戲規則,三個人文責自負,創作互不幹涉。這種碰撞還挺有趣的,就像何見平老師設計的海報,雖然第一次看到別人來寫我的名字,還開玩笑說那有點「雞屎」味的字體感覺很不習慣,那是因為我以前的海報都要自己手寫,這是第一次由別人寫我的名字,發泡膠寫出來的字體帶著不可控又自然流露的氣質。設計師堅持從他自身的理解出發,那就不會再局限於我對他在審美趣味上的某種「控制」,跳出我個人的慣性,這樣挺好的,以至於後來我越看越喜歡。
《海鳥》,視頻截圖,韓國,2018
2、打獵
我很少有方案性的作品,不走到那個地方我都不知道要做那個事情,人到那兒才知道要做什麼,我向來是在一種不確定、發散性的狀態中遊走創作。我會讓自己儘量保持一種新鮮的狀態和感受,創作的種類隨時都在,也做好了工具上的準備(其實一般情況下也就是帶個攝像機),但具體要做什麼、會發生什麼事情都是未知的。這像是打獵,獵人去到山上,並不知道今天能打到什麼的,一隻兔子、一匹狼、一頭野豬,或是什麼都沒有,而我也做好了空手而歸的準備。
這種未知和不確定特別吸引我,這途中也許會遇到某種危險或是意外,意料之外的狀況我都能接受。基本上自己心裡會有一個對創作、身體狀況、風險值的評估,不過想得再多也沒有用,只有在做的過程中才會知道自己真正會遭遇什麼,在實際操作中需要調整什麼,這也是在我工作方式中的一種職業狀態吧。我得靠這個手藝活吃飯呀,它不僅能給我續命,還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不做這個就感覺自己活得沒啥意思,我的意義、我的生命,就是在不斷地折騰、冒險,去面對這一切的風險和未知。似乎是宿命一般,有個聲音在召喚、吸引我,我沒法抗拒,不表達出來的話就渾身難受。確實,每次做完作品都能給我帶來巨大的的滿足,挺棒的,這種滿足感只能是親歷者才能體會得到。
當代藝術的屬性帶著很大的競技成分,做得好不好?是不是出手不凡?能不能做出一個讓自己想起來就特別激動的東西?別人看到了又會不會感同身受,帶來共情和新鮮的能量?這都是競技,有點懸,就像每個藝術家身上都別著一把「槍」,看誰拔槍快,誰射得更準,彼此之間亦敵亦友。當然肯定人人都希望能做出偉大的作品,我不迴避的,這是我很誠實的想法。
3、算法
在這個前提下,選擇要在哪裡,做什麼,這是一個具有衝突感的場景,一定是能引起自身情感震動的場景,多少都會帶著我的口音。也免不了要面對一定程度上掉進慣性之中的問題,不過創作永遠是發展和推演的,身體的動物性是帶有算法的,像數學一般嚴謹。我還想做得更深入一些。現在的創作節奏變得很慢了,今年就做了兩三件作品,但我覺得很好,可討論的東西更加豐富飽滿了,做出來的東西跟之前的面貌確實不太一樣。沒預料的是,一個個「即興」的東西做下來,展開看我的作品時,它們相互形成了一種敘事性的聯繫,作品的發展跟著我的經歷在走,它像遊記或是散文體一樣,帶著我的自傳性,只不過是用創作的方式,把我的生活、我的經歷,包括我對周邊的一些個人回應和紀錄,呈現在作品裡了。
「天堂電影院」展覽現場
4、性感
我今年35歲,馬上就36了,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也是36歲,到了這個節點,我開始會去想自己和父親的關係,他在我同樣的年齡上的狀態、都遭遇到了些什麼事情。每次回家我都會把父親生前的東西拿出來看看,反覆讀他寫回家的最後一封信,是不是可以做一個跟父親有關的作品,把我長久以來淤積的念想,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出來。
我計劃找來36個保安,把我父親家書的內容分成36段,每人用粵語教我一句,然後再完整的讀出來。真正去到東莞做《最後一封信》這個作品時,才發現比想像中的困難。過去廣東當地的語言是粵語為主,我父親去打工的時候,專門買了一套粵語的教學磁帶學習,我都還記得他在家練習的場景。現在不像1990年代了,大家說普通話也沒問題,有意思的是這些保安都帶著自己的口音,有的外來打工者是到廣東才學的一點點粵語,有一些來自廣東不同的地區——東莞、湛江、潮汕、偏香港的粵語。他們教我啥我就學成啥,反正我對粵語的標準沒有概念,完全是按他們教的發音來讀的,也有些廣東人挑刺說聽不懂。但一板一眼地學,讓這個作品變得跟播音員式的,我不要那種所謂的標準,關鍵是帶著自己的語言理解和鄉音表達的內容。
以前不太想在作品裡面談太多自己私人的事情,但又沒辦法迴避,它的影響太大了,甚至是伴隨著一生的,讓人不得不去面對它。可能是自己在經歷了一些腦部受傷、包括社會評價的波折,變得更坦然了,作為一個正常的成年人,沒什麼不能說的,我接受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它們都是事實,而且我要去正視它,不逃避地直面問題,我所做的事情足夠生動和性感就行了。
每當作品完成後,我完成了一次轉換,仿佛是倒過去再看另一個人的故事,我脫了一次殼。
2020年7月,厲檳源在觀察社展覽「最後一封信」現場老家是個很養我的地方,雖然那邊也沒什麼,但對我來說,特殊之處就在這裡,它的風土人情、山山水水、氣味……環境的一切都能賦予我能量,對我的身體都是有益處的。說一個比較實際的情況,每次身體不太舒服的時候,只要回家待上幾天就恢復了,家就是我的康復院。
家鄉原生態的、純樸的環境,給了我最好的教育。像古時候那些武林高手,總在山上有一方自己的「基地」,下山以後去闖一闖,行俠仗義雲遊四方,受傷了以後趕緊歸隱山林,回到寺廟裡養一養,恢復元氣,這其實是一種很古典的關係,像電影經典故事一樣。
我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在永州老家做的,每次回去都會有很多創作的想法,當中的情感自然會濃烈一些。回到老家我就特別放鬆,既熟悉那兒,又感覺挺陌生的,想被它接受,又想接受它,這種感受、和家鄉的關係,不斷地影響著我。我一直好奇回去還能做什麼,回到家,我還能怎麼樣,也想弄清楚一些新的狀況、挖掘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我最近有一個在老家的創作計劃,用我的方式來說說「永州八記」,是有點像實驗電影的東西,今年回去我會去做的。
我很清晰地記得小時候在一個小山坡裡玩老鷹捉小雞,看到地面有一堆土上出現了一個由是一根線扯著的、一個工業生產的、塑料殼的、黑色的電燈開關,那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東西從此被扔掉、被拋棄和遺忘了,莫名其妙地對它產生了一種共情,還有一種奇怪的感動,很觸動我,我在那呆住了很久,到現在我還能清楚地記起那種感受。很神奇,我那時才4、5歲,注意到這個東西,好像不是一般小孩會做出的反應。2010年我做了一個類似感覺的作品,走在一個小山上,地上躺著一個不起眼的小石頭引起了我的留意,我用馬克筆在石頭上寫上「一個被遺忘的石頭」並標註下日期和名字,然後轉身離開。
其他玩的就是很豐富了,在田裡面挖泥鰍鱔魚,釣青蛙時常常釣到蛇,去河裡遊泳洗澡。我們遊泳,一定不會在水很清的時候去遊的,都是在發洪水的時候跳下去,有一回我第一個跳下去,洪水把岸邊的泥都衝走了,跳下去之後我的身體就被水下的樹根纏住了,別的小孩不知道下面發生了什麼,又看不到洪水下有什麼,他們也不敢下來救我,只能看著我折騰,臉好像露出水面的一刻又被吸進去了。那感覺很絕望,水下各個方向都有阻力,嗆了很多水,最後是用盡所有的力氣才終於上去的。
這樣的玩法很容易就把命給丟了,偏偏我們小孩不愛玩那些簡單的東西,就是要找這種刺激的感覺。以前去山上砍柴,都要用磨得很鋒利的勾刀,還要爬很高的樹比賽誰砍得多,有的小孩不留神一下就砍掉自己的手指,就掛著點皮哭著就回去了。記得一次爬樹,我和堂弟腳底下踩著兩根樹枝在一棵壓彎的樹上彈來彈去的,有點像我作品《測試》的情況。突然一下整根樹杈翻了過去,我一個跟頭重重摔下來暈倒了,後來清醒過來發現在腦門旁邊剛好有一根砍過的很尖的樹杈,要是摔得不好,那根樹杈直接就插穿我的頭了。
現在想想,自己還經歷過蠻多這樣差一丁點要了命的情況,能活過來還是很幸運的,好像天生就是這樣冒險的性格吧,只要我想做就會去做。不過刺激也不能老這樣,會疲勞,偶爾還是需要平靜的生活,平靜下來,做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我一直在找不同的把手,抓到這個支點以後,就想拉開抽屜看看裡面都有什麼。還把自己當作一個實驗對象,完整地交出去,看看交出去以後會跟世界形成什麼關係,這樣能夠認清自己,也認識了自己存在的這個世界。我不斷地練習,練習到可以整理出更加完整東西的程度,就像寫一段時間的短篇之後,或許會感覺可以嘗試寫寫長篇那樣,總有一種力量讓我付諸於行動。對我來說藝術是一種自我完成和自我教育,又說到一個宿命的感覺了,我在通過這個方式做一個更好的人。文章版權歸深圳市打邊爐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所有,未經授權不得以任何形式轉載及使用,違者必究。轉載、合作及廣告投放請聯繫我們:info@artdbl.com,微信:artdbl2017,電話:0755-86549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