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七八十年代,香港電影暗湧著社會變革的氣息,知性保守的許鞍華竟然也從懸疑片開山。拍了十幾年的廣告和短片後,30多歲的處女座《瘋劫》一舉開啟香港新浪潮流派,早年的影片還保留著些許烈辣的風格,絕望的自白和情緒,尖銳的瘋癲和迷茫,趨近於痴恨的嘶吼,把所有對時代和命運的想像都留給洗盡鉛華之後的沉頓。許說她自己,「拍完《瘋劫》後,即刻老了呀。」笑稱那個時候的「決心」和「注意力」都很厲害,凡事必親力親為,而隨著年歲漸拉近,她開始更趨向於含蓄內斂的表達方式。現實書寫更隱喻於鏡頭背後,這也是她對於香港這個城市本身的一種克制而深沉的情感。
作為一個左翼導演,她端持一種肯定和接受的容納態度,直面身份問題的歷史厚度,她在北上拍攝的《投奔怒海》和後來的《書劍恩仇錄》裡都映射了對內地和香港的想想方式。《客途秋恨》裡最後的爺爺對張曼玉飾演的曉恩說:「不要對中國失望」,乃是她內心對國土與歸屬之主動認同的喟嘆。
再到晚期,這種積極的認同感更化為一種隱隱淡淡的惆悵,甚至有些近似於余光中先生的「鄉愁」之味。她開始著墨映射一種主體的離散與聚合。如《男人四十》裡張學友飾演的中學語文老師,在中年階段面臨情感困境,最後對自己的解脫方法竟然是「回到三峽去看看長江」。這份對內在的主體結構的認可,存在著某種北上和南歸的變奏意識。
直到今天,我們再次面對許鞍華鏡頭底下的香港,《天水圍的日與夜》裡面淡淡色調的房屋和街市,《女人,四十》裡面細膩到一分一寸的市井生活,一磚一瓦的色彩,一條魚一塊餅的紋路,讓人不禁為之喟贊。老一代的香港民更被影像拉入回憶想像,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那個屬於自己,更屬於全體香港人的時代。
而在許鞍華的影片裡,「香港記憶」又不完全是哀痛的,黑白的,它可以色澤渾厚豐富,因為她將所有的敬意都致給人為單位的基本個體。《天水圍的日與夜》、《桃姐》都具有濃厚生活氣息,保留著親密的鄰裡關係,凝聚著傳統儀式和在地經驗的日常生活空間,試圖還原一個已經遠離我們,卻真實深刻存在過的香港記憶。
上海戲劇學院的石川教授把許鞍華與張藝謀的早期電影對照,在張的電影裡,人性困境通過放火燒掉一切,以封閉的結局把故事打住的方式得到解決,而許鞍華則以個人情感介入化解危機和困境,往往帶有一種浪漫主義的氣質。
2018年,以一個居港三年「後生」的身份,坐在電影院裡觀看許鞍華拍攝的90年代香港,影片放映到大埔居民區街市嘈雜紛亂的攤鋪,主角拎著米麵魚肉艱難而用力地穿梭在人群裡,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仿佛陡然聞到一股魚腥味燒腊味和夾帶新鮮泥土的菜果澀味,隨著女主角穿越潮溼的空氣,鼻頭和眼睛仿佛也被熒幕蒙上一層頗具生活氣息的溼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