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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兩個朋友去草場地參加左小祖咒的「座談會」。
遲到的我們坐在房間的角落,放眼看去,烏泱泱地坐了一大堆人。
他們,有的正值年輕,眼神裡還有著顧忌興奮的光芒;有的人到中年,面龐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
每個人坐下來,都是芸芸眾生。
而坐在沙發上的左小祖咒,和他絲絲縷縷白髮一樣鮮明的,是牆上掛著的幾幅畫作風格的劍走偏鋒,是從他神態舉止、言行談吐裡流露出的藝術家式的自在不羈。
然而如果走在大街小巷,遇到這樣一個人,我不會多看幾眼——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而已。
但正是他,正經端凝地唱著「借我那把槍吧,或者借我五毛錢」。
如果換成一個年輕稚嫩的男人唱這一句,總嫌造作扭捏,但是從他口中唱出來,只覺得悽風苦雨,無法凝噎。
上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仿佛還是若干年前,《羅曼蒂克消亡史》推廣曲——《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
一首陳昇耳熟能詳的老情歌,被左小祖咒唱得陰風陣陣、悽厲清寒,那時候就開始對這一部嗓音印象深刻。
我想,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謂「幽咽泉流冰下難」,大抵便是這般。
直讓人皺眉頭,直讓人感嘆,生之艱難,愛之慘澹。
自然也不會避開那首《愛情的槍》,明明前奏有幾分周杰倫式的午後慵懶小情懷,結果陳昇一「亮嗓」,那四面楚歌般的滄桑清苦便在房間裡瀰漫開來......
左小祖咒和在場的觀眾互動的時候,我總情不自禁地想到陳昇。
*
幾年前,當陳昇的歌還能夠在QQ音樂收聽得到的時候,它是我的毒藥,也是我的解藥。
一種黯然銷魂掌的毒,一別音容兩渺茫,飽經滄桑的人生不如意;
一種黯然銷魂飯的溫暖,彷徨處,覺著山窮水盡疑無路,卻恍惚感到一支紅杏出牆來的慰安。
後來,悄無聲息地,他的音樂被「下架」,直到某次偶然在蝦米音樂裡找到,忽然情不自禁心生「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的餘嘆和餘悲。
也是幾年前,某綜藝節目上一個新疆男人重唱陳昇經典情歌《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
自然我不是一動念處即能改變他人今後一段短暫人生境遇的評委。
作為一名普通觀眾,他選擇這首歌,內心已經為他加分。
然而他傳達的完全是另外一種情緒。
雖然不至於到「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斬釘截鐵,但也至少是一個學著大人抽菸喝酒的少年,有模有樣,力求惟妙惟肖,其實用力過猛,姿態做作。
他是一個二十歲的男孩子失去了心愛的女孩,撕心裂肺地,央求地,讓全世界都知道他悔恨終生地,渴望將女孩留住。
而陳昇的演繹裡,是一個久經世事的男人,他太明白人生無常,物是人非,太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所以無可奈何,所以黯然地嘆息,但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挽留,他已經不是熱情洋溢的青春少年,他的心未嘗不也是坑坑窪窪,他何嘗不願望著被體諒,然而沒有人惺惺相惜。
你聽到的是嘆息,聽到的是放棄,聽到的是一個人對著自己的影子流眼淚,也不會讓那個遠去的人抓住一點蛛絲馬跡。
花開花謝,都是一個人的自生自滅,何必搖旗吶喊。
一個人的悲傷,是一個人自己的事,不關世界半毛錢關係。
*
從久違的陽光在雲層裡明明滅滅的四五點到此刻窗外濃黑樹影重重的七八點,我腦海中一直循環著陳昇的幾支歌。
喜歡,便是每一次相逢,都宛若初見,都覺得不夠,都覺得歲月無多,都覺得不能再錯過。
我們曾經一去二三裡,楊柳依依,我們終於再會,木心會解意,是雨雪霏霏。
此刻的夜與燈光靜謐溫存。
我喜歡的陳昇,一副不造作不灑血即明白有故事有滄桑歲月的動人嗓子,這是經歷的饋贈,是荊棘榮耀,不是技巧,不是塗脂抹粉。
他的情歌真是苦,苦得捂胸口,苦得東施效顰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苦得仿佛窗外又開始下起雨,下了幾十年,還潺潺地往門帘裡沁著涼氣。
不是不加糖的苦咖啡,更仿佛西方小說裡的苦艾,低低喋一口,已經要皺眉頭,那些深沉敏感的男作家,悲觀絕望,憤世嫉俗的紳士們,愛得緊,還有杜拉斯,這個男人一般冷清強勢,絕望熱烈的女人。
這樣的苦,不是在人生的起起伏伏裡摸爬滾打過一番又一番,如何能夠水乳交融得這樣和諧天成、自然而然?
有些情歌,輕易碰不得、輕易唱不得,否則簡直殘忍。
不光對歌者殘忍,對聽者亦如是。
效果一如少年強穿父親西裝,那種拖沓尷尬,那種凌亂不自然。
時光雖無情,卻將一個男人的內心,一個男人的歌聲,醞釀得這樣豐厚而深醇。
就像萊昂納德·科恩,唱《Bird On The Wire》時候的他,嗓音猶自有一種青澀倦慵,度數較低,到了《I’m Your Man》的時候,已經是陳年佳釀,第一聲已叫人沉醉。
怎能叫人不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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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的時候,曾蹺掉一場考試,踩著稀鬆的晨光去長沙旅行,聽了一路他的《一個人去旅行》,十分應景應心。
「你說你帶著一本日記,卻不想再擁有回憶。」
從陰天到車窗外下起雨來,從一個人精神奕奕地背著布包到疲倦重重地靠著玻璃窗真真假假地盹著,從濃綠的田野到軌道旁寂寞地盛放著的夾竹桃。
也是這首歌,伴著我在長沙的街頭獨自遊走,伴著我消滅了兩杯蜂蜜柚子茶,和一客紅豆酸奶。
一個人寂寞的時候,食慾反而異常地旺盛。所以《重慶森林》裡的金城武神經質般地狼吞虎咽一罐一罐的鳳梨罐頭;所以王家衛的電影總是青睞展現一個人吃飯的狀態;所以《瘦身男女》裡的鄭秀文和劉德華,經歷生活的挫折於是選擇暴飲暴食。
借身體的填充來掩飾內心的空虛。
然而最愛的,還是那首《明年你還愛我嗎》。
看見歌名的瞬間便想起亦舒一本小說,叫做《明年給你送花來》。
是李香蘭怨得纏綿得靡靡,軟得傷得載不動許多愁的「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的傷懷意境。
是今年花勝去年紅,明年花開復誰在的蒼涼惋惜,是「一個吻,你的一個吻永恆,在卡薩布蘭卡,一個吻,你的一個吻消隕,當嘆息已遠」的寂寥落寞。
這時代,哪裡還敢做一生一世的盼望?
古人不知捏造多少話來教人釋懷——
千裡搭長棚,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又是一年春好處,落花時節又逢君;
或者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樂觀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的確,天下誰人不識君,但那個人不是你,始終美中不足。
薛寶釵的判詞道盡人間苦相。
越是用力,越是流逝得快,也許無心插柳,反倒成蔭。
但人都是自私的,貪婪的,有著佔有欲的。
總想著,折磨地,輾轉反側地,你來了,我心歡喜,就不要走了,燈火還未闌珊,海棠還未春睡,紅是紅,綠是綠,並未傷殘,並未衰減,陌上花也未開,不必歸去罷。
這樣子地自卑下去,這樣子的軟弱,這樣子地搖尾乞憐,就是七情裡巍巍佔據在前頭的愛啊,真是一個一想便讓人悲觀到谷底的字眼。
越是這樣不知天高地厚,一唱三嘆地問,越是令人矚目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的寂寥終局。
這首歌的詞寫得不見得多麼出彩,似憂鬱的詩人海子那般將落寞寫得「千絲萬縷得美不勝收」,但是那股幽幽地浸到人骨子裡的憂鬱和深陷情網時的孤獨表達得真摯綿密。
好似,內心裡飄著雪,那雪,積得幾尺厚,而那風雪夜歸人,只留下馬行的蹄印。
「峰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陳昇的歌聲裡,便是有這種絲絲入扣的,令人蒼涼酸澀的落寞和孤寒。
而這種落寞和孤寒,十分酷肖人生的本質。
我也是慢慢、慢慢才懂得欣賞這些滄桑男人的歌聲,他們歌聲裡飄蕩浮沉著的一種空曠寂寥的悲哀——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而燈火闌珊處的,又何嘗只是那人呢?
「殺了城市吧,或者殺了愛情吧。」
聽一個中年男人唱出這樣無可奈何的「豪言壯語」,絲毫不亞於「他好象條狗啊」此類表達一般的重有千鈞之力。
死了這條心吧,城市不會被你殺死的,愛情亦如是。
你不會改變什麼,你不過只是一個會唱歌寫詞的中年男人。
《牡丹亭外》不是唱得很一劍封喉嗎?
「寫歌的人假正經啊,聽歌的人最無情。」
不知道為何,看著「活生生」的左小祖咒,我忽然有幾分釋懷,或許那些「消失」的某人,也有著外人不知究竟的幸運。
畢竟人生的真真假假、有抑或無;人生的潮起潮落、成壞敗空,我們已經聽說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