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炒肝
文/王希富
插畫/鄭莉
「勤行」舊時為「廚行」的代稱,因為廚師極其辛苦,且是「伺候人」之行業,故稱「勤行」。「勤行」也是「五子行」之一,即屬於舊時代所認為「下賤」之行業,包括廚子、戲子、堂子、門子、老媽子,還有將「痞子」也納入「五子行」的。總之,廚師在舊時代是既受罪又受氣的行業,但凡家境尚可的,不會讓孩子去學這個手藝。
勤行舊事多是苦不堪言的,一是辛苦勞累,是「熬人」的最底層;二是沒地位,受氣、受委屈。勤行學徒都要寫《生死文書》,即學徒者之家長必須和「東家」定好「協議」,除一般條文外,另加「在本號學徒投河覓井概不負責」。所以,勤行學徒連生命都無保障。如此,對於年僅十幾歲的孩子,學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邁進一腳,無法自拔。這些少年就在挨打挨罵的恐怖中生活,有的難以忍受,自殺了此一生。
在勤行舊事中也多是這些痛苦的回憶。但是,儘管廚行如此殘酷,它畢竟發展和維繫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其中也出現了不少聰明靈巧的學徒,千年的媳婦熬成婆,在烹飪技藝和人品上,出現過不少值得回憶的「舊事」。也就是在這最底層的苦難中,練就了一些烹飪高手,並且,在總體發展上,使中國烹飪技藝曾經達到過爐火純青的地步。
除了廚師個人的聰明和忍耐,還有廚行所形成的師徒關係、夥友情結以及人性在生活中的作用,都幫助年輕的學徒度過難關,走上成人之路。
說起師徒關係,多數人知道那種「學徒三年,不掙一錢」、「學徒之道,倒屎倒尿」的一般狀況,但是,舊時代的師徒關係中也有彼此扶持、彼此依靠的典範。這些和諧的師徒關係不但培養了一代新人,也傳授了技藝。
在飯鋪學徒,既要受師父和師兄弟們指使,還要受東家指使。我父親當時在北京致美樓耍手藝,有大望京一位親戚的孩子,名叫「振東」(化名),本想讓父親帶著學徒,可是那時凡收徒弟不能有親戚關係,連自己的兒子都要另拜別人為師,就怕因親情關係致教導不嚴,成不了材。於是,振東到北京西四牌樓益昌勇學徒。這孩子本來就膽小,掌柜的外號「大刀張五」(化名),行伍出身,脾氣暴躁,愛打學徒,在他手下打跑了的、打傷了的學徒為數不少,所以兇狠之名莫此為甚。可巧,振東就倒黴,來到了張五手下。學徒三年,所受之苦、所挨之打無言以述。他母親也常找到我父親那裡哭泣。父親總是說「不吃苦中苦,哪有人上人」。
振東人很聰明,出師以前就學了不少手藝,成了半個手藝人,開始「打雜」。所謂「打雜」就是「擇蔥擇蒜砸爛姜,殺雞宰鴨吊高湯」,凡是師傅不幹的活,打雜都要幹。振東的手藝見長,可依舊不能上灶幹手藝活。於是他暗下功夫,偷看、偷學、偷練。那時,大飯鋪不做小活,如炒肝大都在包子鋪、二葷鋪做。顧客非要不可,也會單獨為顧客做炒肝。但是,炒肝用「大鍋」製作味道要比單鍋製作好得多,如同「熬粥」,顧客要一碗粥,幾乎無法熬。內行的顧客就不會點這類飯菜。可也有不講理的顧客,專門找彆扭,不伺候就鬧事。
益昌勇雖然是小館子,但是樓上也有雅座。這一天,雅座裡來了客人,大人、孩子一家幾口吃飯,孩子不懂事,非要吃炒肝不可。跑堂的連解釋帶哄,也不行。家長看來有錢,是個小士官,炒肝始終沒做成,誰也不敢做。張五不在店內,掌柜的做不了主,怕把買賣砸嘍,臨走送了一份包子,算是道歉。可小士官說:「你們這買賣還做什麼,連炒肝都不會做?回頭你們管事的回來告訴他,今兒晚上做好炒肝,送我宅子,再給你們結帳。」說完,一甩袖子,走了。跑堂的連忙問清宅院地址,點頭哈腰,答應晚上送炒肝結帳。
張五回來,就是一通大罵:「你們這幫廢物,堂櫃灶案全加上,沒一個能人,一碗炒肝得罪了顧客。誰頭灶誰做,晚上讓振東給人家送去,做不成,你們全解圍裙滾蛋。」頭灶也不會做炒肝,只能是大概齊照貓畫虎做了一碗炒肝,叫振東用提盒送去。眾人準知道這碗炒肝是禍,那也得送。張五說了,用他的胭脂水大碗送。這可是火上澆油。胭脂水四開光本金大碗是店裡的「鎮店之寶」,那是同治仿乾隆的官窯細瓷碗,只有高檔宴席才能使用,今天送炒肝,為的是給顧客賠禮道歉。於是,振東小心翼翼,挎著提盒,出了店門。炒肝送到顧客家門,人家先不給結帳,進屋去吃炒肝。孩子、大人一起吃,果然味道不行,下水味沒去掉,口蘑味沒出來。那主人端起碗往桌子上一墩,「啪」的一聲,胭脂水的大碗就掉了一個大豁子,炒肝流了一桌子。錢沒要來,大碗毀了,這就如同要了振東的命。回店一說,張五立刻急了,大罵:「小兔崽子,你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呀。這大碗,賣了你也賠不起。」說罷,拿起一根棍子朝振東打去,披頭蓋臉攔腰橫掄,振東被打得頭破血流,爬進桌子底下躲著。幾個人連說情帶遮擋也都受了傷。跑堂的努嘴叫一個夥計「三兒」,快去致美樓找我父親王殿臣。
三兒從西四一口氣跑到前門,見到我父親說明情況。父親正忙,沒辦法撂下手裡的活兒,去益昌勇處理「閒事」。此時大哥希榮正在致美樓幫忙。父親叫大哥去處理此事,因為大哥在行裡人緣好,朋友多,大刀張五平時還怵他三分,再者,大哥手藝精到,特別是善做炒肝,對處理此事有一定幫助。於是大哥和三兒連跑帶顛來到益昌勇,見振東還扒在桌子底下,張五拿著棍子喊叫:「你小子有能耐永遠別出來,出來就是腿折胳臂爛。」大哥上前勸解到:「張大爺,我替我父親給您道乏了,您還是歇會兒吧,彆氣壞了身子。不就是一碗炒肝嗎?」張五一聽,又急了:「希榮,我是你大爺,你不知道實情亂當好人,不是一碗炒肝的事,是他得罪了食客,還毀了我的胭脂水大碗,他賠不起呀,要了命啦!」大哥說:「張大爺,您也是京城有名的大家,卻說這樣小氣的話。一隻大碗就要了您的命啦?您的命也太不值錢啦。炒肝我做,大碗我父親賠。還跟您說,您的大碗不是乾隆本朝官窯的,那是同治年小窯仿的,而且,本來就帶兩道大衝,俗話說:『瓷器長毛,不值一毫。』不信咱們到鬼市瞧瞧去,兩塊錢一個,做舊做得比您這個還像。為這個碗,您操刀弄棍的可有點寒磣啦。」眾人也跟著說:嗐,一個地攤貨,不值得動肝火,您是什麼人吶。這麼多朋友來了,怎麼也得端著點呀。」此時,端茶的,倒水的,拿手巾把的,連拉帶扯,把張五勸到裡間屋,便有人叫洋車拉振東去了醫院。
張五此時氣頭已低,便點上「大前門」,一個勁抽。半天,喝了一口茶,說:「希榮,我不是不給你面子,這孩子實在要不得,我不是心疼碗,他連碗炒肝都做不出來,不打能成材嗎?」大哥說:「炒肝確實是個俗菜俗吃,可咱們館子裡誰還做這樣的吃食,益昌勇又不是二葷鋪。那飯座就是有點為難人。你要是真想加炒肝,我今天就做一碗,大夥嘗嘗,絕不比天興居的差。」此時,眾夥友異口同聲說:「讓師哥做一碗,咱們也開開眼,人家九舅屈老爺子就是炒肝包子的老祖宗,當年師哥給屈老爺子鋪子掌灶,炒肝可是拿手。」張五一聽,要學炒肝,心神已動,叫夥計說:「你們別起鬨,還不給你們師兄沏茶去。」
大哥上灶之前,問了原料、輔料,一概齊全。先將原料處理,特別是腸子的位置、刀工粗細,加工清洗,鹽、鹼、醋如何配置。然後是香辛料如何比例,諸香不露頭。再是口蘑水,如何降低成本,使用口蘑渣或口蘑土。如何熬水,如何過濾。再是起鍋,如何用香油炸大料,如何炸大蒜,使醬,對湯,放主料。再是老乾團粉如何勾芡,撒蒜泥出鍋。邊說邊做,整整勾出一鍋炒肝。先盛一碗給張五,張五早就憋著加炒肝,今天一見手藝送上門來,樂得心裡高興,可臉上卻還端著。端起碗,喝了一口,立刻樂了,說:「希榮,益昌勇有了炒肝,買賣可好做啦,你回去謝謝我師叔,說過兩天,我去看他。」
這樣,一場災難才圓了場。幾天後,大哥把修好的胭脂水大碗送回益昌勇。眾人看了,驚嘆不已,誰也瞧不出修補的岔口在哪。原來,父親找至交朋友,託京城修瓷能手詹師傅花了十天,修補得毫無痕跡。張五看了,張口結舌。大哥對張五說:「師哥,我父親託人修了這個碗,一是讓你留個完整的碗,別再盛飯菜,當個樣品擺設吧;二是改改脾氣,別動手就打孩子,誰家沒孩子,出家在外不容易,可憐見這些學徒了。」此時,張五也變得有了笑臉說:「還不是一時氣頭上。」然後,轉身對眾人說:「你們都看什麼?西洋景啊?還不僱洋車把振東接回來,不然,咱們蒸鍋誰看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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