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應扇貝死亡原因之後,吳厚剛似乎變得「硬氣」起來。他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怒懟證監會,「認為沒有事實依據,監管部門不應該以假設編制的證據作為行政處罰依據。僅靠兩份推演報告就判定我們財務造假,沒有法律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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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嘉祥
在上演多輪「扇貝跑了」戲碼之後,獐子島(002069.SZ)鬧劇終於劃下句號。
6月24日,證監會宣布依法對獐子島信息披露違法違規案作出行政處罰及市場禁入決定,對獐子島公司給予警告,並處以60萬元罰款,對15名責任人員處以3萬元至30萬元不等罰款,對4名主要責任人採取5年至終身市場禁入。
命運與獐子島互相羈絆的掌門人吳厚剛,被證監會給予警告並處以30萬元罰款,以及採取終身市場禁入措施。
處罰的靴子落地後,吳厚剛立即辭去其在獐子島的所有職務。
獐子島持續了20多年的「吳厚剛時代」徹底落幕。
作為獐子島上土生土長的漁民後裔,吳厚剛職業生涯最初的角色是一名船廠鉚工。
後來,他半路出家成為會計,一步步當上獐子島鎮父母官和上市公司一把手,遊走於當地政商兩界,一手締造了獐子島的資本神話——獐子島一度成為滬深兩市股王,吳厚剛也曾入選中國最佳CEO。
成也扇貝,敗也扇貝。
自2014年以來,獐子島已累計上演4次「扇貝跑路」的荒唐戲碼,這隻昔日大白馬迅速墜落,成為A股市場上的反面教材。
而面對扇貝的「花式死亡」,證監會動用了北鬥導航衛星,歷時兩年多才得以解開這些年來獐子島扇貝「出逃」、「餓死」背後的謎團。
諷刺的是,就在一個多月前,吳厚剛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證監會這次派出稽查總隊30多個人,長達17個月的調查,沒有發現他們有財務造假行為。
「如果處罰不能依法公正,我們將會訴訟,尋求公正。」彼時,他說。
求錘得錘的吳厚剛,從怒懟證監會到帶頭辭職,這期間發生了什麼?
這一困擾資本市場多年的懸案是如何揭開的?
吳厚剛在其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昔日「海底銀行」又將面臨怎樣的命運?
時代周報記者就上述問題致電致函獐子島,截至發稿未獲回復。
弄潮
獐子島位於大連市東65海裡,面積不足15平方公裡,是世界公認的適宜海珍品生存的海域,有「黃海明珠」之美譽。
靠海吃海,漁業自古是獐子島的支柱產業。
上世紀70年代,這個彈丸小島就享有「海上大寨」的稱號,曾創造出單船捕撈和總捕撈量的全國記錄。
中美外交史上的「破冰之旅」中,也留有獐子島的印記。
1972年,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森訪華,獐子島潛水員王天勇在零下20多度的嚴寒中,下潛100多次,捕捉了1000公斤高質量的鮑魚送到北京。
這次任務也成為獐子島一代人的精神符號。
出生於1964年的吳厚剛,其成長時期恰好處於獐子島人建設「海上大寨」、轉戰海外從事遠洋捕撈的階段。
1980年,年僅16歲的吳厚剛考入獐子島修造船廠,成為了一名鉚工,1982年被調至出納崗位。
1983年,獐子公社改為獐子鄉,成立集體所有制公司獐子漁工商聯合公司,後更名為大連獐子島漁業總公司。
1992年,大連獐子島漁業集團公司成立,即為獐子島的前身。
由於彼時實行政企合一體制,在此期間,吳厚剛在仕途和商途上兩頭開花。
企業方面,吳厚剛從獐子島漁業總公司的一名會計做起,逐步高升至財務部經理、副總經理、總經理;官場方面,其則步步攀至獐子島副鎮長、鎮長、鎮黨委書記。
1996年,32歲的吳厚剛成為獐子島鎮的鎮長,同時兼任獐子島漁業集團公司總經理。甫一上任,吳厚剛就面臨巨大挑戰。
彼時,在遠洋捕撈不利和市場經濟衝擊下,一些二道販子來到獐子島,開高價私下裡向漁民們收購海產品,這使得獐子島這家集體制企業產量下滑,連續兩年虧損超過5000萬元。
面對持續虧損,吳厚剛意圖成為破局者。
其決定推行產權制度改革,1998年3月,大連獐子島漁業集團公司改制,設立大連獐子島漁業集團有限公司。
同時,吳厚剛將捕撈船全部民營化,將漁民們捕撈的產品集中起來,統一和商販談價格,從而奪回定價權。
告別傳統捕撈作業、推行底播養殖,是吳厚剛帶給獐子島當地居民的另一大改變。
而憑藉底播養殖模式,獐子島不斷擴大養殖規模。
2001年4月,獐子島完成股份制改造,公司名稱改為獐子島漁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吳厚剛被推舉出任董事長。
彼時,他還擔任獐子島鎮黨委書記職務,政企分離的要求使其面臨政商之間的抉擇。
最終,他選擇辭官下海。
2002年9月,獐子島股東大會審議通過向吳厚剛定向增資848萬股,使吳厚剛在獐子島的持股比例達到10%,成為公司第三大股東。
實際上,吳厚剛只出資了530萬元,且其中大部分是由政府作保向銀行借款,其餘為長海縣政府獎勵。
吳厚剛將這次選擇稱為「人生的第一次選擇」,理由則是「我喜歡在大海上弄潮,在這片藍色家園上,我會有一番作為的」。
意欲要在「這片藍色家園」上有一番作為的吳厚剛,開始積極帶領獐子島擁抱資本市場。
2006年9月28日,獐子島頂著「中國水產業第一股」的光環登陸深交所中小板,發行價為25元/股,開盤價即飆升至60.89元,成為彼時A股第二高價股票。
獐子島上市後,業績連續增長,備受市場青睞,股價亦屢創新高。
2008年,獐子島更創下每股151.23元的紀錄,成為滬深兩市股王,一度被譽為「海底銀行」、「海上藍籌」。
墜落
登陸資本市場8年後,獐子島便從神壇跌落,徹底告別「藍籌」之譽,吳厚剛的職業生涯也開始步入至暗時刻。
2014年,獐子島巨虧11.89億元,根據獐子島的解釋,北黃海遭到幾十年一遇的異常冷水團,公司在2011年和部分2012年播撒的100多萬畝即將進入收穫期的蝦夷扇貝絕收。
為此,吳厚剛自願承擔1億元的災害損失,月薪降為1元。
然而,獐子島「黑天鵝事件」接踵而至,其戲碼由「扇貝跑了」演變成「扇貝餓死了」。
3年後的2017年,獐子島再度巨虧7.23億元,其將原因歸之為海洋牧場遭受重大災害,扇貝被「餓死」。
2019年一季度,獐子島淨利潤虧損4314萬元,其給出的理由依然是「扇貝跑路」,即蝦夷扇貝受災,導致產量及銷量大幅下滑。
根據證監會調查顯示,不晚於2018年1月初,獐子島公司財務總監勾榮已知悉公司全年業績與原業績預測偏差較大,並向吳厚剛進行了匯報。
2018年1月23日-24日,獐子島公司陸續收到增殖分公司、廣鹿公司等16家公司的四季度收益測算數據。
根據規定,上述信息均應在2日內進行信息披露,但獐子島直至2018年1月30日才予以披露。
2018年2月,證監會對獐子島進行立案調查。
2019年7月9日,獐子島收到中國證監會下發的《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行政處罰及市場禁入事先告知書》,認定獐子島及吳厚剛等人涉嫌財務造假、虛假記載以及未及時披露其他信息等問題。
而在2019年7月1日,吳厚剛在2019年夏季達沃斯論壇上向股民道歉:「賠錢對不起股民,我今天在這裡要向廣大股民檢討,說聲對不起。我們用代價換來了兩點。一點是對風險的認知和敬畏,第二點就是識別了我們這片海。」
然而,就在吳厚剛道歉僅4個月後,2019年11月,獐子島扇貝出現大比例死亡,再度將獐子島推至風口浪尖。
這一年,獐子島又虧損3.92億元。
與獐子島扇貝4次跑路相呼應的是,獐子島通過財務造假,精準躲過了退市。
在2014年和2015年連續兩年虧損之後,獐子島開始了一系列造假動作。
根據證監會調查,獐子島2016年度虛增利潤逾1.31億元,虛增利潤佔當期利潤總額的158.11%;獐子島公司2017年年度報告虛減利潤逾2.7億元,佔當期披露利潤總額的38.57%。
「獐子島公司在2014年、2015年已連續兩年虧損的情況下,客觀上利用海底採捕狀態難調查、難核實、難發現的特點,不以實際採捕海域為依據進行成本結轉,導致財務報告嚴重失真,2016年通過少記錄成本、營業外支出的方法將利潤由虧損披露為盈利,2017年將以前年度已採捕海域列入核銷海域或減值海域,誇大虧損幅度。」證監會表示。
此外,公司還涉及《年終盤點報告》和《核銷公告》披露不真實、秋測披露不真實、不及時披露業績變化情況等多項違法事實,違法情節特別嚴重,嚴重擾亂證券市場秩序、嚴重損害投資者利益,社會影響極其惡劣。
不僅是對上市公司,吳厚剛在其個人利益上也發揮了其「會算帳」的優勢,進行了3次「精準」減持和1次增持,合計套現金額近4億元。
其中,在獐子島業績下滑前夕的2011年,吳厚剛以實現激勵管理團隊為由,減持1.79%的股份,套現3億元。
2016年9月28日、11月1日,吳厚剛又相繼減持350.05萬股、626.35萬股,累計套現1.02億元。
窮途
獐子島扇貝相繼出現「跑路」與「死亡」,吳厚剛在輿論漩渦中雖時有回應,但並不足以消除外界質疑。其一度保持沉默,直至2020年5月。
「國家部局組織的專家調研組認為:近期獐子島底播蝦夷扇貝大量損失,是海水溫度變化、海域貝類養殖規模及密度過大、餌料生物缺乏、扇貝苗種退化、海底生態環境破壞、病害滋生等多方面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2020年5月15日,吳厚剛在獐子島業績說明會上回應扇貝死亡調查情況。
回應扇貝死亡原因之後,吳厚剛似乎變得「硬氣」起來。
他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怒懟證監會,「認為沒有事實依據,監管部門不應該以假設編制的證據作為行政處罰依據。僅靠兩份推演報告就判定我們財務造假,沒有法律依據」。
在吳厚剛看來,(證監會)可能受到某些輿論長期對獐子島不實、甚至惡意詆毀報導的影響,才使用了航跡測算(其實是假定推測)的辦法。
「這顯然與實際不符,出現差異是必然的。這種人為因素製造出的與實際生產作業不一致、無法比對的證據,能作為非常嚴謹的財務數據造假的證據嗎?更不應該作為行政處罰的依據,也經受不住法律的檢驗!」他認為。
吳厚剛說,2019年以來,獐子島在一年內收了七八封關注函,成天忙於應付這些,團隊感覺到很疲憊,也影響了正常的經營業務。「我在這裡還要呼籲各個方面,考慮到長島縣自然災害的壓力,再給我們點力量,給我們點信任,讓我們重振雄風。」
然而,吳厚剛對證監會的隔空怒懟並不能阻止獐子島自身更多問題的暴露。
5月28日,深交所向獐子島下發年報問詢函,質疑年審會計師是否存在以保留意見為由,逃避審計責任,協助獐子島規避被實施退市風險警示的情形,並對獐子島業績變化、關聯關係、負債現狀、可持續經營能力等連發23問,還要求其說明去年11月扇貝大規模受災事件的專家調查進展情況。
6月11日,獐子島回復深交所年報問詢函,表示年審會計師不存在幫忙規避退市風險行為,自身還債情況可控,資產負債率達98.01%但不影響正常生產經營,不存在流動性枯竭情形,並提出「一加三減」以提升可持續經營能力。
事實上,自2019年扇貝出現大規模死亡之後,獐子島加快實施「瘦身計劃」以自救,壓縮蝦夷扇貝底播面積,持續處置生產設備、土地、海域及閒置資產等。
在2019年年報的「致股東的一封信」中,吳厚剛表示,獐子島「暫時渡過了危機」,將「痛定思痛,積極求變」。為獲得「重振雄風」的機會,吳厚剛也為自己進行了申辯。
根據證監會披露,吳厚剛在聽證過程中,提出如下申辯意見:沒有進行信息披露違法或者財務造假的動機,沒有違法的主觀故意;履職過程中已盡到勤勉盡責的義務,作為獐子島公司董事長,主要負責規劃公司戰略、企業重大經營決策及協調股東等工作,不能苛求對已經經過專業會計機構認可的成本結轉制度提出專業財務方面的意見,以及對採捕生產一線情況做到時刻監督與核查,對涉案成本核算差錯等問題無任何過失與失誤。
「自擔任董事長以來,一直遵守有關法律法規及公司章程的規定,履行了對公司和股東的忠實義務;獐子島公司不涉及任何財務造假行為,本人不屬於『情節嚴重』的證券違法行為,不應採取市場禁入措施,更未達到『情節特別嚴重』的標準,證監會對其採取『終身市場禁入』措施,明顯不當,適用依據錯誤。」吳厚剛表示。
吳厚剛懇請證監會減輕或免除行政處罰,以及撤銷證券市場禁入措施。
然而,證監會藉助北鬥衛星定位數據,揭開了獐子島造假的迷霧。證監會對吳厚剛的申辯意見不予採納。
證監會認為,吳厚剛作為公司董事長、總裁,是公司主要負責人和信息披露第一責任人。
在公司底播蝦夷扇貝遭到媒體廣泛質疑的情況下,知道或應當知道公司由於成本結轉的採捕區域與實際採捕區域不同必然帶來的後果,然而卻對成本結轉、秋測、存貨盤點等疏於管理,未採取任何有效措施對此進行控制,客觀上放任了獐子島公司信息披露違法行為的發生,應當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我們注意到,證監會在該案中採用了一些高科技手段,除了通常的違法警示之外,證監會也在通過基於高科技的執法警示那些看起來不太好監管的上市公司,不要有任何僥倖心理,不要覺得自己特別高深莫測沒法監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證券監管領域還是非常可期的。」6月27日,上海創遠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許峰律師對時代周報記者表示。
羈絆
處罰落地後,證監會對獐子島造假行為的處罰是否過輕也引發市場關注。
「這個懸案持續這麼久,讓股民吃了那麼多苦頭,監管機構動用這麼多資源去調查,結果法律頂格處罰都難以與這些舞弊對應。」6月24日,長期關注獐子島案件的寶新金融經濟學家鄭磊對時代周報記者感嘆,這家公司也應該被退市,讓造假公司接受教訓。
在許峰看來,從處罰結果來看,證監會仍然認為獐子島的違法行為是在新證券法實施之前已經終結並已被證監會立案調查的,所以表面看起來處罰力度較輕,但實際根據老證券法,這已是非常嚴格的處罰結果。
「下一步證監會是否會將獐子島案移送公安機關追究刑事責任,獐子島相關責任主體是否涉嫌違規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罪也非常值得關注。」許峰對時代周報記者說。
獐子島面臨的風險並不止於此。
許峰表示,在證監會處罰之後,還可能面臨的風險,第一,在新證券法背景下,證監會旗下的投資者保護機構可能會根據新證券法第九十五條第三款發起中國特色的集體訴訟。
「這對獐子島而言可能是滅頂之災。」許峰稱,當然,現在只是根據法律規定作出的可能性推測,具體是否會採取這個嚴厲的行動,還要看投資者以及投資者保護機構、管轄法院的意願,沒有任何一方可以單獨啟動這個集體訴訟。
「獐子島相關人員不排除會涉嫌違規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罪。至於獐子島是否會退市,這得看獐子島相關會計差錯更正之後,是否出現連續四年淨利潤為負等可能導致重大違法強制退市的情況。」許峰說。
相比起投資者,呼籲「處罰依法公正」的吳厚剛將面臨怎樣的法律制裁,與上市公司命運捆綁在一起的獐子島人似乎更關心這片海未來的命運。
「獐子島這片海屬於全部獐子島人,屬於獐子島的子孫萬代。老一代獐子島人用生命和汗水換來的物質條件,一代代子孫對獐子島精神的傳承,才使獐子島集團走到了今天。」多年前,吳厚剛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要把這片海、這種精神傳承下去,「耕海成功後,更要養海萬年」。
當年的話語猶然在耳,獐子島這個昔日「黃海明珠」、「海底銀行」卻已在風雨中搖搖欲墜,所謂「精神的傳承」更淪為空談。
「這些年,獐子島裡年輕人基本都出來了,只剩些老人了。過去每年每家每戶都有分紅,如今幾乎什麼待遇都沒有了。」一位獐子島當地人士曾對時代周報記者表示,「獐子島公司不僅坑了股民,也坑了所有獐子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