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慶東
我們前邊講過了民國武俠小說「前五家」向趙姚顧文——南向北趙、黨姚情顧,再加一個歷史武俠高手文公直,可謂是群星璀璨。在此基礎上繼續發展,民國武俠小說又湧現出了「後五家」——李宮鄭王朱。這裡先談30年代冉冉升起的一輪紅日,那便是還珠樓主李壽民。
還珠樓主(1902-1961年),原名李善基,後名李壽民、李紅。生於四川長壽縣書香世家,自幼薰染舊學,三歲開蒙,五歲吟詩,七歲作對,九歲寫《「一」字論》五千言,縣衙特贈「神童」之匾。曾隨父「三上峨眉,四登青城」,博覽佛道典籍,兼習武術氣功。十二歲喪父,家道中落,隨母往蘇州投親。後與文珠姑娘相戀而未能結合,遂在創作武俠小說時取筆名「還珠樓主」以示紀念。三十年代以前經歷坎坷,相繼入胡景翼、宋哲元、傅作義三將軍戎幕任秘書。後在大中銀行董事長孫仲山家兼任家庭教師,與二小姐孫經洵相愛。孫仲山投之入獄,法庭判李無罪,一時轟動津門。二人婚後不久,1932年《蜀山劍俠傳》問世,爭頌一時。後至上海繼續創作武俠小說。1950年任上海天蟾京劇團總編導,後到北京任戲曲編導工作。1958年曾受批判,患腦溢血。臨終前口授完成長篇小說《杜甫》。1961年2月21日逝世。重要作品有《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雲海爭奇記》、《蠻荒俠隱》、《峨眉七矮》及言情小說《輪蹄》等。
從1932年開始,李壽民在天津《天風報》連載《蜀山劍俠傳》,後由勵力出版社結集出版,一直寫到1949年尚未終卷。此書融神話、志怪、劍仙、武俠為一體,汪洋恣肆,想像絕倫,共計正傳五十集,後傳五集,近五百萬言。篇幅之浩大,結構之宏偉,文採之絢爛,幻想之雄奇以及融匯中國傳統文化之廣博,均凌蓋古今,無人可與比肩,其炫目光芒輻射到此後幾乎每一個武俠作家身上。
在三十年代通俗小說的中興期,《蜀山劍俠傳》還只出版了一小半,便風靡海內,大壯通俗文壇之聲威。相比之下,新文學界雖然已有《子夜》、《家》、《駱駝祥子》等傑作問世,但從氣魄上,從文本意義的豐富性上,以及對各自小說類型發展的推動力上,持平而論,尚不能與《蜀山劍俠傳》相比。《蜀山》系列運用現代小說技巧已經比較自如,但它長年連載的方式必然帶來人物、情節龐雜混亂等大量通俗小說的通病,這也是新文學界對其攻擊的所在之一,但它畢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幕抹之不去的奇觀。
論者多指責還珠作品「荒誕不經」,用現實主義標準一棍打死。若依此例,《莊子》、《楚辭》、《山海經》、《西遊記》,李白、李賀之詩,佛經道藏之語,盡可廢矣。還珠所作,本是神怪武俠小說,讀者自當在閱讀時假定神怪世界的存在。費定說:「藝術世界是假定的世界」,即使對現實生活最逼真的摹仿,也仍然是假定性契約主宰著敘事者和接受者的關係。藝術世界中的劍仙們是否可以翻江倒海、借屍還魂、長生不死,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假定的故事在多大程度上表現了「生活的本來面目」,濃縮了人生的真情實理。
《蜀山劍俠傳》開筆於偽滿政府成立之後,第一回便借書中人物之口發出慨嘆:「那堪故國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竟落入了滿人之手,何時才能重返吾家故園啊!」抗戰爆發,萬民塗炭,國運艱危,還珠樓主因拒絕周作人等要他出任偽職的勸說,被捕入獄七十餘日,受盡酷刑,一身武功大損。而他的《蜀山劍俠傳》此時從第六集起,忽然如有神助,越寫越奇幻精採。其中尤其突出正邪兩道的鬥法,一邊是妖魔橫行,殺人如草,民不聊生,另一邊是正道劍仙苦修正果,拯救蒼生。作品貶斥了弱肉強食、爾虞我詐、慾壑難填的邪魔外道,頌揚生命的偉大、道德的尊嚴。這些固然不能簡單看成「抗戰思想」,但起碼可以說明,這位神仙世界的締造者的內心是十分「入世」的,他以特有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時代性」和「人民性」。如果聯繫還珠樓主的整個生平來看,他從來就不是「出世」的。1956年他參觀延安後賦詩道「匹夫應有興亡責,恨我遲來十九年」。應該說,十九年前,那興亡之責就寄寓在他那「荒誕」的大作中了。比起一部活生生的百年魔怪舞翩躚的中國近現代史,又有哪部小說稱得上「荒誕」呢?
還珠樓主作品最主要的特點是其「文化味」。作者並不掉書袋、賣典故,卻到處談玄說偈、指天論地,涉及到中國傳統文化的方方面面,這與四十年代新文學小說的新趨向存在著一定的呼應。「蜀山謎」中有許多高層知識分子,他們的興趣恐怕主要在此,就像今日學者多推崇四十年代的駱賓基、端木蕻良、蕭紅、師陀、廢名、錢鍾書一樣。文化味從此成了武俠小說不可缺少的「味之素」。
在筆法上,還珠樓主最擅長從各個角度進行精描細繪,尤其描寫雄奇險怪的自然風光,動輒上千字,令人時而心神俱醉,時而鬚髮皆張,這明明是新文學所主張的小說筆法,但新文學小說家中卻無人可與之匹敵。像朱自清《荷塘月色》、老舍《在烈日和暴雨下》那樣的段落,在還珠作品中隨便可以抽出不下幾十處。但是還珠樓主往往沉溺於筆下的詩情畫意而忘了小說更重要的任務在於人物和結構,這兩點正是還珠樓主的「氣門」和「軟肋」,它們在其他武俠小說作家那裡被練成了「上乘武功」。
還珠樓主曾說,取任何昆蟲放大若干倍而描寫之,即成兇惡詭異之怪獸。還珠樓主筆下的神奇武器,往往就是根據現實世界的物體,發揮超人想像所得。如無堅不摧的「千葉神雷衝」,可以放出「死光」的「佛火心燈」,陸海空通行無礙的「九天十地闢魔神梭」及可以於千裡之內傳播實況圖像的「魔宮照形」。從中既可看出《西遊記》一類神魔小說中各種「法寶」的影子,又與現代科技幻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雖是海外奇談,卻寫得入情入理,與今日的科幻小說相比,也是難以超越的佳作。
《蜀山劍俠傳》中正邪兩派都積極修道登仙,其中正派以「救他衛他」為修煉的「玄門正宗」,他們救苦救難,普渡眾生,而邪派卻濫殺無辜以求速成。邪派的逆天行事終遭孽報,而正派以生命為重的操守反倒能得速成。還珠樓主強調「內外兼修」,其中「外功」就要求在除魔濟世方面廣積善行。邪派人物倘若革心向善,則可減災免禍,如鳩盤婆就因偶發善心而得保殘魂。這些在書中多以佛道思想加以闡釋,但還珠樓主無疑加入了他個人的創造性發揮。他突出地譴責那些弱肉強食、殘害生靈的邪魔,歌頌正義和生命的力量。這就是他在民族戰爭背景之下對俠義精神的新解。
《蜀山劍俠傳》從第六集開始,還珠樓主擺脫世俗武俠羈絆,鯤鵬展翅,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完整、博大、氣象萬千的劍仙世界。這個世界可以說集中國傳統文化之大成,舉凡神話、傳奇、博物、志怪、陰陽、風水、五行、八卦、武術、氣功、劍仙、法術、琴棋書畫、星相醫卜、儒釋道、歌樂舞,幾乎無所不包,各盡其妙。還珠樓主也有一些不甚精彩的庸論和過於放縱文採而導致的浮華喧鬧,但大體上他對武俠小說所進行的「文化建設」是非常成功的。
還珠樓主的「文化」不是外加在作品中的,而是無處不在、透紙而出的。他並不引經據典擺龍門陣,而是隨意一段風光渲染和故事描述中,都透出道骨仙風、雅韻無窮。有了還珠樓主,武俠小說就與「文化」結下了不解文緣。此後的武俠作家,若不談點佛道、弄點紙墨,幾乎就沒法吃這碗飯。像古龍這樣的名家,因自己知識結構所限,企圖跳出中國文化的藩籬,去寫槍手小說、推理小說、警匪小說,結果只能是退出武俠小說。還珠樓主的創作,對武俠小說作者的文化修養,提出了相當高的標準。
還珠樓主的廣袤世界中也有情的一席之地。他的這個筆名便是為紀念初戀情人文珠姑娘而取的。還珠樓主曾謂《蜀山劍俠傳》全書所重在一「情」字,「但非專指男女相愛」,他的情是包括愛情、友情、親情、師徒之情的「大情」。單從愛情方面講,還珠樓主推崇愛情專一、至情至性,男女為情侶三世,則成「神仙眷屬」,肉身雖滅,而愛情與靈魂永生。縱慾無度、濫情不專則「必墮魔道」。對於情的力量,還珠樓主表現得極為透澈。例如《蜀山劍俠傳》中的忍大師,他苦修三百年,用金剛願力憑空懸起一道橫木,外人法力通天也不能進入,而前世一場三角戀愛所得的愛女將眼淚滴在橫木上,竟化去了他的神力!還珠樓主說:「可見聖賢、仙佛、英雄、豪傑都不免為這一『情』字所累!」
來源:文史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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