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明州世相第20個故事
作者:龔晶晶
來世上一遭,有多少人走的時候,能有千人送行?
這樣的場景,72歲的老陳從前只在電視上看過,有的是明星追悼會,有的是為了送別犧牲的英雄。他從沒想過,第一次親眼所見,就是在自己好朋友的葬禮上。
「那一天,洋鼓洋號,響徹了整個村子,十裡八鄉,來了好多好多人。許多陌生人特意從外地趕來送他,有幾個還跟在隊伍後頭偷偷抹眼淚。」千人送行卻是秩序井然,除了震天的鼓樂,以及隱隱的哭聲,幾乎再沒別的聲響。
長長的送行隊伍裡,老陳一眼就看到了老黃的妻子芳芳,自從老黃出車禍後,她就像是一隻洩了氣的皮球,迅速消瘦。眼眶深深凹陷,眼睛裡卻有股說不上來的勁。一路上,村裡人看向她的眼神,也大不相同:有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有人好奇張望,揣摩她此刻的心情;但更多的人,卻滿是敬意。大家都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因為在丈夫死後,她做了一個一般女人不敢下的決定——主動提出捐獻器官。
2015年中國全面停止使用死囚器官作為移植供體器官。公民自願捐獻,成為器官移植唯一的合法來源。自2010年寧波啟動人體器官捐獻工作以來,6年間捐獻已達百例,居浙江之首。
這個消息,老陳和村裡人一樣,都是最後知道的,老黃一家沒打算告訴任何人,哪怕親密如他。可鋪天蓋地的報導早在他們回鄉前就已經在村裡引起了軒然大波。老陳並不意外,只覺得芳芳還是了解老黃的。你想,一個會在弟弟弟妹死後,撫養侄子十多年,直到他讀完醫科研究生的人,一個鄉裡鄉親有什麼困難第一個站出來幫忙,甚至送錢送物的人,死後把能用的器官捐獻給別人,聽上去就像是他會做的事。
籤字的時候,芳芳說,「他生前就跟我提過很多次,說,把生命換個方式延續,總比火化了,剩下一捧灰,要好得多。」於是,69歲的象山人黃節民成了寧波市目前年齡最大的器官捐獻者。
葬禮上,兩個年輕的陌生女人引起了老陳的注意,從出殯到火化,她們忙前忙後,細心應對著家屬不熟悉的流程,很久以後,他才從芳芳那裡知道了對方的身份——器官捐獻協調員。
其中,那個短頭髮的就是章娉。
2018年2月,某個寒冷的早晨,筆者和這個故事裡的女人,面對面坐著,聊起她這些年在生死間「擺渡」所見的種種。
如果你見過章娉,一定也會驚訝。前一天的電話裡,她正忙著幫寧波第160例器官捐獻者準備葬禮,要不是身體吃不消,還要趕去殯儀館給那位大哥送行,可眼前的她,卻是一個挺著大肚子,懷孕7個多月的準媽媽。
鄞州二院OPO辦公室有三名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章娉、李翊兒和趙鈺石。因為都是女同志,被醫院同事稱為「女漢子」。圖為章娉。(龔晶晶 攝)
因為身體不適,章娉的臉色看上去並不太好,慘白的臉,被室內暖暖的陽光,漸漸捂熱,透出些紅來。這些年經歷的故事太多,她理了理,打算從最近發生的這一例說起。
「長久以來,公眾對器官捐獻都存在一個誤區:並不是人人都可以捐獻器官。我們潛在的捐獻者大多都是突然離世的,三分之二來自車禍,其他的就是些突發性的腦出血或猝死。而這一例就是個車禍導致腦死亡的病人。」
捐獻者是個在寧波務工多年的外鄉人,捐獻器官,就意味著「死無全屍」,在農村畢竟是件大事,籤字前,家族的所有人都從外地趕來,一起商量。他的老父親從前當過兵,在村裡也做過幹部,還算開明,兄弟姐妹在老家天台就聽說過器官捐獻,也表示接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突然捐獻者那個13歲的女兒,怯生生地站起來說:「我們四年級的時候,讀過一篇課文,講的就是器官捐獻,爸爸出事的時候,我就在想,是不是也能用這種方式把爸爸留下來,可我不敢跟媽媽說,怕她難過。」
一時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那個始終沉默,不忍心送走丈夫的妻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從沒想過,才六年級的女兒,居然會說出這番話。冷靜下來,她對章娉只說了一句:我尊重我女兒的意見。
器官捐獻,關係的不僅是一個家庭,更是一個家族。圖為身著工作服的李翊兒(左)、趙鈺石(右)正和患者家屬進行談話。
章娉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自己那一刻的感受,只絮絮回憶說, 2012年自己剛開始做這行的時候,很多醫院就連醫生都搞不清什麼是器官捐獻,甚至當面說他們就是來「拿器官」的。可今天,一個13歲的小女孩,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我這兩天就在想,等再過個十幾二十年,當他們成了社會的中流砥柱,說不定就再也不需要我們這樣的器官捐獻協調員了。這是教育的進步,也是社會在進步。」
「最難的,是在他們還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讓家屬接受他們的死亡」
在寧波,像章娉這樣的器官捐獻協調員,只有單薄的15個人,這些年,他們接觸潛在捐獻者後,完成捐獻的成功率已達到30%,而願意捐獻器官的家庭,也並不都是思想開明,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籤字的那一刻,家屬內心的掙扎與壓力,也非常人所能想像。
2016年4月,章娉就遇到了一位二十多歲的傷者,在餘姚打工多年,也是車禍導致的腦死亡。第一次溝通的時候,遠在外地鄉下的父母還沒趕到,他那瘦巴巴的妻子拖著一雙兒女早就慌了神,直說這麼大的事,自己做不了主。第二周再去,母親只冷著一張臉,語氣堅決地說,你們不要跟我講這個,避她如避瘟疫。父親則在一旁沉默不語。第三周再去,不過幾天,那個父親就已經像是老了十歲,他低著頭猛吸了一口煙,突然問,你有沒有辦法給我兒子做個腦死亡的判定。他明明還有一口氣,明明還有……章娉耐心地解釋,臨床腦死亡與機器判定可能存在差別,如果要求出報告,也是可以的。老人卻忽而擺擺手說,不,我不要了。
同捐獻者一樣偉大的,還有頂著重重壓力同意捐獻器官的家屬。
最後一個禮拜,章娉意外接到了那家醫院醫生打來的電話,他說,今天家屬打算放棄治療要出院了,你們要不要再來努力努力?這一個月以來,你們的誠意,我們也都看在眼裡。
章娉望了一眼辦公室外的樓道,正瞅見幾個尿毒症晚期的病人,多數都在等著換腎,她沒有猶豫:好,我去。
趕到的時候,傷者的幾個兄弟正席地而坐,身側放著壽衣。章娉心裡明白,估計是沒有希望了,由於每周都見面,雙方早已熟絡,章娉在他們旁邊席地坐下,說自己這次也不打算勸了,相識一場,知道他們今天要回老家,只是過來送送。母親看到她來,只輕輕瞥了一眼,便匆匆起身,走到遠處去了。
醫生第一次叫家屬進去,詢問是否出院放棄治療,那個父親連筆都不肯拿,猶豫著遲遲不肯籤字。他知道,這一落筆,兒子就沒了。第二次再進去的時候,章娉也陪著去了。父親只低著頭說了一句:就照你說的辦吧。正當她以為老人要籤字的時候,老父親忽而抬起頭,定定地望著自己,又重複了一遍:就照你說的,捐獻吧。
那個一夜之間老了很多的父親,在那一刻,似乎更老了。他額頭上的紋路很深,臉也是又黑又痩,就是個來自異鄉再樸實不過的農民,但那一刻,卻也是個再偉大不過的父親。
多多,是一個女孩的名字,無論隔了多少年,都像是一個開關一樣,只要輕輕一碰,就能讓章娉哭到不能自已。
見到多多的時候,她已經腦死亡,小小的身體就躺在那裡,是自發性的腦出血,起因是「顱內動靜脈畸形」。直到事發前,多多媽媽都不知道自己8歲的女兒居然得了這種罕見的先天性疾病。多多的爸爸媽媽還有同她最親的姑姑,一致決定,要為多多做器官捐獻。
目前寧波相對成熟的是肝移植、腎移植和角膜移植,所以每例器官捐贈,一般都是一個肝臟,一對角膜,兩顆腎臟,捐獻者名單上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挽救五個家庭。(龔晶晶 攝)
負責將多多從寧波市第一醫院轉院至鄞州二院進行器官獲取手術的,就是章娉,由於多多的肝臟要立即運往北京,移植到一名患者身上,手術的時間定在了早上4點,一路上,多多媽媽,一刻不停地說著,深怕躺在那裡的多多,再也聽不見了。
她說,多多是2007年3月18日出生在寧波市第一醫院的,之所以叫多多,是希望她多些智慧,多些快樂,多些健康;她說,多多最乖了,知道爸爸媽媽從安徽老家過來打工不容易,所以,他們晚上加班的時候,多多就給弟弟打水洗腳,哄他睡覺,然後,再抱著那個也叫「多多」的粉色娃娃,一個人慢慢睡著;她說,事發的時候,多多就在自己身邊,和弟弟沒玩一會,就跑過來說,媽媽,我頭痛。然後就抱著爸爸的腿說了一句,爸爸,快救救我。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她再也聽不見,自己的多多喊她媽媽……
這就是那個也叫"多多"的粉色娃娃。
章娉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呼吸,深怕哭出聲來,上救護車前她還特意戴上口罩遮住了臉。從轉運到出手術室,她全程陪同,也是全程哭下來的。「當時有記者來採訪,我對他們說,還請你們儘量不要去打擾……我知道記者會問什麼,也知道多多媽媽還有姑姑會怎樣的難受。」
回到家的時候,當面對自己8歲的女兒,章娉卻是再也忍不住了。她告訴女兒:今天是一個和她一樣大的小朋友在做捐獻。女兒轉身進屋翻了很久,拿出一個小跨包,那是她最喜歡的東西,可那一刻,她卻遞給媽媽說,媽媽,把這個拿給那個小朋友做禮物好不好。
多多走的時候,穿著姑姑從商場給她買來的衣服,多多還太小,根本買不到壽衣。姑姑知道,多多最喜歡粉色,於是給她買了一條粉色的蓬蓬裙,粉色的褲子,粉色的鞋,說要是她還活著,一定會高興得轉圈圈;多多最喜歡漂亮,因為動過手術,長長的頭髮也被剪掉了,媽媽特意給她戴了頂粉色的帽子。怕她冷,還加了件灰色的呢子大衣。給她穿衣服的時候,章娉的手一直在抖,深怕弄疼了這個可愛的姑娘。
她火化的時候,身邊還放著她最喜歡的玩具,背著章娉女兒送的小挎包。安靜得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一般來說,器官捐獻協調員的工作陪到遺體火化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但多多,卻是他們唯一一個聯繫照相館定做遺照,也是唯一一個由他們幫著辦理骨灰下葬的。
「骨灰下葬其實不是我們的工作,一般這樣的情況,多數都是選擇安葬在老家的。但多多媽媽跟我說,多多生下來就在寧波,她一直很羨慕寧波的同學在寧波有家,所以,他們希望她走的時候能如願,也算是在寧波留了一個家。所以讓我們幫忙在寧波為多多找個墓地,錢他們來出……」
2015年9月,章娉陪同多多的父母把她葬在了鎮海九龍湖邊上的大同公墓。在那個山清水秀公墓裡,還藏著一個寧波市遺體捐獻紀念陵園,那是浙江省第一個遺體捐贈紀念陵園,也是國內最大的遺體紀念陵園之一。在多多之前,就安息著100多位捐獻者,他們的器官、角膜,多數都移植到了寧波患者的身上。有人延長了生命,也有人重獲光明。
這是多多留在寧波,最後的家。
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器官也有記憶,活下來的那個人,會不會有所不同,他該繼承那器官傳遞過程中感受過的溫暖與善良,繼續下一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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